“你是最棒的大人。”

回家

在她念小學的某天,學校教務處下發了一張黑名單,上麵印了約莫十個男孩子的證件照。老師告訴她們,最近學校附近搶劫猖獗,受害者往往是小學生,讓她們看到這些人就繞道走。為首的那個男孩兒的頭像被放大,她拿到單子一眼就看到他了,那張一點笑容也沒有的瘦削的臉,是她表哥的。

莫名地,在一片議論聲中,她沉默了。

她把那張薄薄的單子拿回家給她媽看,她媽皺著眉頭看完,說:“你不許在外頭說他是你哥,聽見沒?”

她乖乖地點頭。

有一次她真的遇上了他們,那條長滿黃不拉唧的草的小路上,她被一個男孩兒攔下來。他握著一把匕首,徑直問她要錢。她沒敢吭聲,正在掏荷包,聽到後麵有人喊了一聲:“讓她走,她是我妹。”

她轉過身去看著他,啞然片刻,說:“今晚你要不要去我家吃飯?”

他叼著根煙,歪歪地靠在牆上,擺擺手:“不了,你快走。”

印象中他總是那樣,明明隻比她大五歲,卻一副大人的做派——抽煙、拚酒、逃課、搶錢,被他爸爸拴住手腕吊在房梁上打。他爸下手狠,他瘦削的身子常常布滿鞭痕。他爸,也就是她的舅舅,是一個酒鬼,一輩子沒做什麼正事,成日在賭場和小酒館裏廝混,家中全靠做縫紉活兒的舅媽接點零活兒補貼家用。

沒錢的時候,舅舅會找她媽借錢,每次都是千八百,是那種沒辦法找出正當理由推辭的數額,他也向來不還。

有一次她在街上碰見他,他高了,一如既往地瘦,手臂上有清晰的疤痕,穿一件發舊的黑T恤,微微佝著背,已經有了小痞子的樣子。兩個人都有些窘迫,一時間找不到話說,他拍拍她的腦袋,問她學習怎麼樣。

“挺好的。”她下意識地避開他伸過來的手,有些扭捏地應付著。

那似乎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自那以後,她都是從別人口中得知他的消息。她去重慶主城念書的同年,他徹底丟了學業,當了混子。

第二次聽到他的消息,是說他在縣城的廣場上跟人打架,被打斷了肋骨,在醫院躺了很久。她無法克製地想,他治療的醫藥費是從哪裏來的。

第三次聽到他的消息,是他爸爸把他關在家裏,給他剃了平頭,四處托關係希望可以送他去部隊當兵。他不肯,把家裏能砸的東西都砸得稀爛。他下手重,但從來都任他爸爸打,不還手,也從來不打女生。

最近一次,是他跟人挑事的時候用來路不明的槍傷了人,傷得不輕,被人告到法院,被判了重刑。

她不清楚他究竟被判了幾年,似乎是很長的年頭。這些年,她一直沒能再見到他。

前些日子一大家子聚起來吃飯,他爸爸也在席間,提起他時,笑著說:“我家雄飛啊,厲害得很,在監獄裏還當了小頭頭,幫著警察管人呢!裏麵的人都很服他,他一出麵,就沒人敢鬧事了。”

眾人紛紛應和著。中年男人的麵龐已然有了老態,觥籌交錯間,她看見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疲憊神情。

不知為何,她突然很想回到那個被搶錢的下午,回到那條長滿黃色枯草的小路,再問那個歪歪地靠在牆上抽煙的大男孩兒一遍:“我媽做了很多好吃的,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舅媽

舅媽死掉那年她上初三,時值盛夏,周末擁擠溽熱的公交車上,媽媽告訴她,舅媽自殺了。

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因為年紀太輕,對死亡沒什麼具體概念,更不曉得這個名詞意味著漫長的告別。她隻是安靜地看著身旁的媽媽淚流滿麵。

印象中舅媽是很常見的那類中年女人,瘦瘦高高,一頭過度燙染的長發,初中文憑,騎著電瓶車給小賣部送貨,勤勞、堅忍,做得一手好菜,喜歡搓麻將,笑聲爽朗、明亮。

舅媽的小賣部在一座老橋的橋頭,巴掌大小的地界,收拾得一塵不染。賣的東西不多,無非是些生活用品和小孩子們喜歡的吃食,最外麵立了個透明的玻璃櫃,裏麵用木架子擺放著種類不同的煙。有時候她坐在車上路過那座老橋,就能看見坐在店裏的舅媽百無聊賴的臉。每次學校放假,舅媽總是第一時間給她打電話:“樂樂,你什麼時候下來吃飯啊?舅媽給你做了小龍蝦。”

舅媽做的小龍蝦很好吃,挨個兒挑選出最活潑的蝦,將蝦線去淨,幹辣椒加蔥蒜,猛火爆炒,吃完肉,餘下的濃稠湯汁可以用來拌熟米線,一等一地鮮。

她誇舅媽:“你可以去開一家龍蝦排檔。”

舅媽就笑,毫不摻假地高興,舅媽說:“我呀,開個小賣部就夠啦。”

事實上舅媽確實也沒什麼野心,每天的生活內容就是送貨、煮飯、打牌、清理,就是那種一馬平川的,永遠不會出現在新聞條目上的人生。

她喜歡舅媽,因為舅媽總是一臉饜足的樣子,哪怕生活給過舅媽一些苦頭,舅媽也甘之如飴。這樣的人,會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他們的生命力太過旺盛,以至你疑心她根本不會死。你總覺得她會一直在那兒,一直戳在陽光裏,簡直活成了一棵樹,永遠對著無關緊要的事情笑嘻嘻的。

所以直到舅媽下葬那天,她也沒掉一滴眼淚。

她不信。舅媽是喝藥死的——百草枯,藥效凶猛,加上連續兩天顆粒未進,醫生說,已經沒有搶救的必要了。

“為什麼?”她問媽媽。

那頭神色黯然:“因為你舅舅要跟你舅媽離婚。”

“他喜歡上別人了嗎?”

媽媽一頓,半晌,輕輕“嗯”了一聲。

她就想,離婚有什麼要緊呢?跟一個不再喜歡自己的男人一刀兩斷,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算是好事。但在舅媽的固有觀念裏,婚姻關係就是舅媽的天,其餘方麵再強悍,天塌了,舅媽也就跟著塌了。

舅媽死後,很多人替舅媽不值,覺得白白將自己多年打拚來的車子、房子拱手讓給了別人,覺得舅媽衝動和傻氣。漸漸地,關於舅媽的議論聲小了下去,人們隻有在舅媽生日或者忌日的時候提上幾句。

再後來,這些聲音全然消失了,一片死寂。那時候她才曉得,人的遺忘速度是那樣快,曾經深入骨血的至親,也不過幾年,就在記憶長河的衝刷下,被徹底湮滅。

在那之後的某年夏天,她跟友人去吃小龍蝦,是有名的店鋪。酒酣耳熱之際,她問:

“你覺得味道怎麼樣?”

混沌裏,友人下意識地說:

“沒你舅媽做得好。”

然後她就哭了,眼淚鼻涕的,坐在人群裏,號啕大哭。

那一天她終於承認,舅媽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那個像樹一樣堅韌明亮的人,被輕飄飄的痛楚連根拔起,運送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昨天夜裏看到海子的一句詩:

“我年紀很輕,不用向誰告別。”

她就想起了舅媽。那個瘦瘦高高,有一頭過度燙染的長發,初中文憑,騎著電瓶車給小賣部送貨,勤勞、堅忍,做得一手好菜,喜歡搓麻將,笑聲爽朗明亮的中年女人。

那年,她才三十五歲。

她年紀很輕,不用跟誰道別。

雙生

忘了是在什麼時候曉得的,媽媽流過一個孩子。

中文的簡稱很有意思,把流產簡化為“流”,好像連帶著過程削短,慘痛也減輕了,好像不是“血流”的“流”,而是“三分月色,七分流水”的“流”。

敘述故事的契機她忘記了,隻記得媽媽臉上輕描淡寫的神情,仿佛在說的不是一條命,而是一捧花、一場雨。媽媽說完那句話,極快地轉移到另一個話題,並沒有刻意的痕跡。記憶的鎖舌微微彈開,哢嗒一聲,又嚴絲合縫地閉上了。

即使跟媽媽向來不和,她也是打心眼兒裏敬佩媽媽的。媽媽心狠,說要掉秤二十斤就連著幾年不吃晚飯,是書麵意義上的粒米不沾,每一份節食的痛楚乘以好多個三百六十五,人到中年,體重牢牢掌控在九十斤出頭;也更勇敢,在二十歲的關口,跟一窮二白做小工的爸爸,毅然決然地生下她。

無畏得近乎無知。

那個孩子的性別無從知曉,像俄羅斯套娃,開到最後,看到裏麵最小的一個娃娃,因為身體實在太小,怎樣細看都是麵目模糊。有一個因素是確定的,她是在她之後到來的,之所以用女字旁的代詞,是因為她一直想要個妹妹。她向來都覺得女孩子比男孩子好,有豐沛的心緒、敏銳的感知力,美也美得百態,是盛夏街頭搖曳在地麵的斑駁樹影。

黃偉文在《裙下之臣》裏寫道:“我要讚美上帝,活著就是無樂趣,也勝在有女人。”好奇相同軀體交媾誕生出的小小生命,跟她流著相同血漿的靈魂,到底是副什麼光景。頭發柔軟嗎?嘴唇甜美嗎?身體是什麼味道的,草莓味、杏仁味還是碧螺春味?是立在河那麵的炫目篝火,還是跟她鏡像對稱的小怪物?

獨生的好處在於被全然地愛著,天上隻有一輪烈日,路上也隻走著一個人,全部的愛意劈頭照射下來,人的每個角落都被照亮,明晃晃如同匕首,沒有影子。爸爸偶爾在微醺的時候拍著她的肩膀說:“我隻有你一個,所有的家業都是留給你的,吃什麼、穿什麼,不要吝嗇。”

她說:“好。”

獨生的壞處是,無法被真正地理解。其實這話也說得輕巧,很多血肉相融的人也無法做到理解彼此,隻是說,朝夕相處,可以領會到她的一些自我表達方麵的細節。父母的愛是降臨式的,由上而下,是一種親切的關懷,但這關懷太端莊,會使進一步的傾訴欲望緘口。

一個人抽煙的時候,會想起那個離席過早的小孩子,如果有她在,生活會不會緩和一些?小學教科書上寫,把痛苦說給人聽,痛苦就會減半,真的嗎?朋友的父母在她高考結束那年誕下二胎,朋友拉著她去爬山,站在山頂,將手攏成喇叭狀,衝著山穀呐喊:“我——恨——你——”

那個“恨”字加了重音,傳得最遠,空空蕩蕩飄在雲上。“你”字則因為前一個字的音太重,倒顯得指意不明,當然朋友也沒說。她問:“你想要一個兄弟姐妹嗎?”朋友說:“想,那樣我就可以毫無負擔地去死了。”

你知道,當一個家庭隻有你是情、理、法上為雙親的晚年負責的時候,你的命就不再隻是你的。他們給了你一個不由分說的開頭,你就有義務返還給他們一個毫無懸念的收尾。如果可以選擇,她當然選擇不要出生。這世界很好、很大,但是沒有什麼理由讓她一定留下。

還有一些時候,在想,為什麼偏偏是她?兩個小孩,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沒有道德約束,也無關經濟困境,隻是先來後到的問題,為什麼偏偏是她?換作另一個孩子,可能更善良、更積極、更快樂。後來想通了,這兩個小孩,其實都是她。無論哪一具容器,必然經曆她所經曆的、讀她所讀的、愛她所愛的,盛放她該盛放的心緒。兩支分流,高山低穀,也隻會湧入一片湖海。

她和她,誰來做腳下那片影子,都沒關係。影子到心髒的距離,就是冰冷到熾烈的距離。

一個夜

多年前遠赴重慶主城求學,假期歸來,坐了深夜的列車,因為車晚點,淩晨三點才抵達家鄉的站台。

落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周遭寒冷異常。

她瑟縮著脖子,裹緊了大衣,拉著行李箱出站。

父親穿著厚實的睡衣站在出站口顯眼的地方,已等候多時,見她出來,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然後沉默著幫她拿箱子、提行李。

上了車,車子行駛在一片潔淨裏,仿佛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有清潔、冷冽的美感。

細細打量著這座睡夢中的鋼鐵怪獸,半年不見,小城似乎也在不動聲色地改變。

車裏開始放起李健的《貝加爾湖畔》,那是她最喜歡的歌,父親記得。

忽然感知到中年男人敦實、隱忍的愛意,望著窗外混沌的夜,她欲言又止,囁嚅良久,莫名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