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容深看著杯子內晃動的茶水,握拳嗯了聲。
曲笙身子踉蹌一歪,朝後麵的門砸了過去,脊背撞上堅硬的木棱,她臉色頓時煞白,分不清是疼,還是被他的冷漠無情刺傷。
三百七十多個日日夜夜,她為了他磨掉棱角,熬出雙手的繭子,熬出臉上的粗糙,熬出眼尾的皺紋,熬出所有這個年紀的女人本不該有的傷疤,她以為他總會動搖,有那麼一絲一毫的憐惜她。
可她仿佛一粒沙,偶爾納入他眼中,也是令他厭棄拂去,連她病時的蒼白,他都看不出,他似乎從未仔細瞧過,她到底是何模樣。他僅僅記住了她名字,因為她與他心愛的女人,同有一個笙字。
他不會耐心與她說話,不會朝她歡喜的笑,不會踏入她的房間,不會對她噓寒問暖,他永遠疏遠,相隔萬水千山。
她記憶裏在那個大雨磅礴的午後,他撐著一把傘,溫潤柔和的眉眼浮現失落絕望的光與影,那麼令人心疼,那麼顛沛流離。無聲無息間他變得比鋼鐵還硬,比寒霜還冷,是她自始至終不了解他,還是哪裏錯了,為何他這般涼薄,殘忍,寡淡,究竟怎樣一副皮囊才是他真正的模樣。
她討厭何笙,她一出現,她的世界更灰暗。
她奪去周容深所有動情的目光,牽扯著他的愁腸,若不是她,他落不到如此下場。
曲笙掩住不斷碰撞的唇,順著門框無力滑下,磚石透過衣衫打入她骨骼,她被凍得瑟瑟發抖,蜷縮成一團,暗淡荒蕪的燈火籠罩在她身上,是要熄滅了嗎,她沉寂的臉孔心如死灰。
周容深的世界,沒有天堂,隻有地獄。
他的靈魂是一片無垠的戈壁灘,風沙肆虐,斷壁殘垣。
她爬不進他的歲月深處,她被死死抵擋在心門之外。
他畫地為牢,作繭自縛,像一個瘋子,一個魔障。
他把自己的一切化為灰燼,寧可魂飛魄散,也不肯背叛他的虔誠。
曲笙快要支撐不住了。
她無時無刻不在勇敢而魯莽撞擊他的利刺,被割得血肉模糊,他麻木不仁,眼睜睜看著她飛蛾撲火千瘡百孔,還不願醒悟。
她為他頑固,為他受傷,最終換來不是接納,而是他推她進別人的懷中。
他隻一門心思甩掉她,根本不在意她有多抗拒。
她低低笑出來,笑得狼狽,沙啞,扭曲,“周容深,就算你是一塊海底淤泥內的石頭,這一年我也該焐熱了你。所以你連石頭也不是,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
她掩麵抽泣,戳穿了自己的故作堅強,戳穿了她拚命想要索取,想要得到他片刻溫柔與疼惜的欲望。
她如此卑微,如此低聲下氣,如此討好順從,如此癡迷不悔。
他果然是沒心的。
他的心呢。
他的心遺失在那座再也回不去的城市。
漫長的靜止,像一口了無生氣的枯井。
周容深終於動了動僵硬的身體,他沉默走到她麵前,將她覆蓋臉上的手握住,順著指頭滑入,戴在她腕間。
是一枚編織的紅繩。
細微的粗糙,炙熱的溫度,她聽見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從她體內滲出,一寸寸瓦解,崩塌,潰敗。
她記得那晚,剛下過一場秋雨,他獨自坐在潮濕的庭院,望著街道的桂樹失神。
她聽他說起,他在深圳的家,也有一棵這樣茂盛的桂樹。
樹下是秋千,是芍藥花壇,是一座橢圓形的魚池。
何笙最喜歡蕩秋千。
她蕩起很高,她不害怕,她歡喜得叫,睫毛彎彎的,臉蛋紅撲撲。他擔憂她跌落,命令她停下,她大笑著鬆開一隻手,“容深!你快看呀!我還可以單手蕩呢!”
她搖搖晃晃,肩膀和長發都落滿雪白的桂花。
他心都險些被她嚇得跳出喉嚨。
她嚐試鬆開另一隻手,“容深,我什麼都不扶,我給你在秋千上跳舞好不好?”
他仰頭怒喝,“何笙,我讓你下來!”
她淘氣極了,她其實很畏懼他,可她玩起來瘋了,野了,便什麼都不管不顧,她雙腿繼續用力,朝著花團錦簇的桂花拋起,幾乎和秋千的橫梁持平,他逐漸有些看不清她,她身上長長的白裙,及腰的秀發挽起,溶於芬芳四溢的花海。
秋光爛漫,山高水長,她在叢中笑。
“容深!快來找我呀!我在這裏!”
清朗如銅鈴的嬌笑,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彌漫開來,他接連嗬斥,她心虛了,秋千緩緩減慢,她不等停穩,從上麵直接跳下,撲進他懷裏,他被她撞得接連倒退,可不論如何危險,都沒有鬆開抱住她的手,直到巨大的慣力,和她頑皮的撓癢癢迫使他跌入草坪,她得意趴在他身上,“容深,我不要你吼我,你答應我以後都不了嘛,否則我就不讓你起來!”
車內打完電話的秘書和下屬正要進入院子,他警服被她抓出褶皺,他鐵青著臉推她,“像什麼樣子,我命令起來!”
她死死壓住他,摟緊他脖子,哈哈大笑,“不嘛!”
他沒了法子,隻好承諾不吼她,她蹦蹦跳跳飛向更遠的魚池,赤裸腳丫踩在水花四濺的台子上,他看了她許久,直到秘書喚他,他才回過神,他未曾察覺到他唇邊是如何寵溺的淺笑。
那時她跟他不足五月。
他驀然回想,恍惚頓悟。
他愛她,或許在更早的時候。
在他渾然無覺,在他百般自製。
在他對與沈姿那段婚姻厭煩,焦躁,抵觸的時候,何笙是他平淡歲月中,一顆令世間尖叫的流星。
他捧著失溫的茶壺,渾渾噩噩望向天上的月亮,“中秋了嗎。”
曲笙蹲在他旁邊,給他腿上蓋了一條薄毯,“是呀,你要吃月餅嗎,我剛和了棗泥餡兒,給你蒸一些。”
他一言不發,那片深藍如墨的天際,忽然煙花似海,絢麗繁複的碎光,斑斕璀璨的霓虹,盡數盛開,可那麼多的顏色,偏偏不入他眼底,他是空洞而寂寞的。
他說,“我痛恨這個節日。”
十二年前的中秋,年少無知的何笙與圖謀不軌的喬蒼相逢在熱鬧的南城廟會。
從那一刻起,他便注定敗了。
即使沒有往後的分離,戰爭,猜忌。
他也留不住她。
喬蒼是一縷虛無縹緲的毒氣,無孔不入。
周容深第一次拉住曲笙的手,她近乎窒息,任由他按住她的掌心,貼在他胸口。
他問她,“還有心跳嗎。”
她茫然無措,人怎會失去心跳,那還如何存活。她想質疑他的荒唐,可他目光似乎有魔力,在催眠誘惑著她,她拚命去感受,當她觸摸到他有些嘈雜淩亂虛弱的跳動,她鬆了口氣,“有。”
他淡淡嗯,心跳猶在,人已死去。
不過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在漫天煙火下,曲笙終於穿透他的鎧甲,見到前所未有的落魄又崩潰的周容深。
她熬了一整夜,天蒙蒙亮時,她將這枚紅繩係在他手上,“世上的人,愛紅寶石,紅翡翠,紅妝,紅花,紅酒。它們各不相同,卻都是一樣的顏色。紅繩簡陋,更不值錢,但它可以一直陪著你。你隻要不摘,它就不丟。”
她緊咬牙關眼淚狂流,他到底摘了,他不肯要。
他拋棄了她還沒有盛開便枯萎的風月。
他曾做過風月中的人,至今仍陷在風月中的苦。
曲笙如此奮不顧身擁擠,擠不出一道縫隙。
周容深沉沉歎息,粗糙的指尖抹去她彙聚在下巴處的淚珠,那滴淚,像是融化於冰天雪地的一滴水,他沙啞著嗓子說,“抱歉,是我執念太深,我不能耽誤你一生。你不清醒,隻有我來清醒。”
他耐心擦拭幹淨她流淌在手掌之外的水痕,她仍不停歇,哭得沒有止境,他背過身,不消片刻鐵門外一簇慘白的光柱照了進來,警衛朝著屋內小聲喊,“周部長,讓曲小姐快點收拾,稍後要換崗了,恐怕不好走。”
他平靜看向桌上消融的茶霧,“知道了。”
那一柱刺目的光又隱去,鴉雀無聲幾秒後,窗子被烈風浮蕩,沙沙作響,曲笙大夢初醒,雙手手緩緩從濡濕的麵龐移開,透過朦朧淺薄的空氣,呆滯凝視他,他偉岸寬厚如初,可這樣結實的臂膀,不願給她棲身之所。
她哽咽抽搭問,“你是不是希望我嫁人,再也不出現,從此在你的世界裏消失。”
周容深聽出她賭氣,不由蹙眉,“如果合適,你早晚要嫁人生子,倘若實在不喜歡,也不必因為是我給你介紹而勉強將就。”
她大聲反駁,“我跟著你就是不想將就,你不讓我跟著,就是逼迫我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