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留意到這輛暗處蟄伏的黑車,徑直邁上等候她的那輛,從另一條路口駛離。
曲笙收拾了碗筷,庭院頃刻間空空蕩蕩,最後一抹火紅色的晚霞映在周容深眉目,他平靜注視地麵逐漸逼近的黑影,從輪廓便認出是誰,未曾回頭看,似笑非笑說,“今天我這裏如此熱鬧,喬總也來了。”
喬蒼沉穩的步伐一頓,“周先生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笑出來,“難得喜慶一次,你還來晦氣我。”
周容深示意他落座,朝屋裏晃動的人影喊了聲沏茶,隨口問他,“沒有和她碰上嗎。”
喬蒼手指彎曲,骨節敲擊著石桌邊緣,“我雖然心裏不舒坦,可也知趣,何必現身掃興。她來得也不勤,我隻當作不清楚。”
“哦?喬總也被磨得沒了脾氣。”
喬蒼的脾氣,隻在相關何笙的事上無影無蹤,若放在外頭,照樣驚濤駭浪,地動山搖,他僅僅是沉下臉,便嚇得多少部下腿軟。
係著花圍裙的女人匆匆忙忙拎出一壺熱茶,“喬先生來了,您吃過了嗎。”
周容深搶先說吃了,沒吃也沒飯給他吃,隻有剩下的幹餅。
他忍笑問,“喬總啃嗎?”
喬蒼說多謝,周先生自己留著宵夜。
曲笙皺眉捅了捅他肋骨,將喬蒼手邊的空杯子斟滿,他淡淡抬眸,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
她撂下茶壺便回屋了,似乎在做活兒,縫縫補補夏季要穿的襯衫,鋪蓋的涼席,透過玻璃,看她織法很嫻熟,大約時常碰這些,都練出技藝了,他輕笑一聲,“倒是手巧。”
不提還好,提了便一肚子氣,周容深麵無表情,“誰讓你把她安排過來,我都躲到京城了,你還折磨我。”
喬蒼雲淡風輕敷衍著,“女人梨花帶雨求我,我怎麼舍得駁回。我和周先生的鐵石心腸不同,我是憐香惜玉。”
周容深皮笑肉不笑,“我也梨花帶雨求喬老板,把何笙還給我,你答應嗎?”
喬蒼有趣揚眉,“先不說答不答應,周先生梨花帶雨求我,你對自己那張臉看得下去嗎?”
論起口舌之戰,喬蒼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除了家中得寸進尺的小女人,他是心甘情願讓著她,她贏了才歡喜,輸了就鬧,為自己的日子好過點,他也必須輸。
周容深被他逼得眉骨直跳,“坐了這麼久,你怎麼還不走。”
男人恬不知恥飲茶,“怎麼,周先生看我不順眼了。”
他越喝越來勁,翹起一條腿壓在另一條膝上,就著陽春三月天色漸晚,悠閑自在,“剛才她走,你再三挽留,換成了我,多一時也容不下。我也是跋山涉水來看你,你可真令我寒心。”
許多年沒有接觸,場合上碰麵,要麼視若無睹,要麼點頭之交,這土匪的性子,真是越來越狂了。
茶水見了底,喬蒼正要拎茶壺蓄滿,周容深不知是不是故意,先一步拿走了壺,不再放回來,他輕笑,端著空了的茶盞,拂動杯蓋,語氣慢悠悠說,“我很清楚你的意圖。”
他凝視杯中沉底的茶葉末,“你在逼我,逼我傾盡所有寵愛她,不能肆意妄為,不能對不起她,否則天下人都說,我不如為她犧牲了前途的你,我怎樣咽得下這口氣。你為她想好無數後路,保她餘生安穩。其中最重要一條便是,倘若終有一日我對她失了興趣,對其他女人動了心,至少我也要保她喬太太的位置,才能不被世間的唾液淹死。”
喬蒼側頭睨他,反問,“對嗎。”
周容深端起屬於自己那盞茶,“到底瞞不過喬總。”
隻可惜他沒有資格做她共度餘生的男人。
他曾經距離天荒地老觸手可得,是他太自負,棄了她兩年,他怪不得任何。
“我很了解曹荊易,我與他二十年摯友。他一旦不擇手段奪取什麼,假使如願以償,必定倍加珍視。何笙落在他手裏,也隻會受他千恩萬寵。隻是她不喜歡,她要的從來不是他,也不是我。”
後半句他哽在喉嚨,吞了一口茶,茶水愈發苦澀,甚至難以下咽。
喬蒼又坐了片刻,當天際徹底陰沉黯淡,他起身告辭,上車時他吩咐秘書,“買一盒廬山雲霧,多留下一些錢給看守的警衛。”
秘書看了看那扇在逐漸合攏的沉甸甸的鐵門,“是。”
北國的春夜,不到清明還是冷颼颼的,周容深披了件風衣,端坐在廳堂裏,窗子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發出嘎吱的脆響。
杏樹經過一個黃昏凋零得差不多,藏在葉尖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大約等這波春寒過去,到了五月還會再開一場。
月滿西樓,皎潔流光,他透過這樣迷離溫柔的月色,望著陷入其中模糊不清的曲笙,恍惚想起,已經是在這裏的第二年。
這一年來,她照顧他衣食住行,陪他熬過寒冬,熬過酷暑,他記得她生過一場病,卻沒有告訴他,直到硬生生扛了過去,他才知道這事。
他從未憐惜過她,也未給過她好臉色,她住在西屋,冬冷夏熱,他時常看她凍得瑟瑟發抖,或熱得滿頭大汗。
他問她為什麼要陪自己過這苦日子。
她笑著擀餃子皮,“你怎麼知道我覺得苦?要是真苦,我也就不來了,你當我傻嗎?”
他悶聲不語,她將煮好的餃子盛進他碗裏,“世上人都說,放著天堂的路不走,偏偏要下地獄,他們眼中的地獄,就是我的天堂。外麵繁花似錦,不如這裏有你,日複一日吃粗茶淡飯。”
周容深擰亮燈光,起身走到門口,對那忙碌的女人說,“你進來。”
曲笙從水管前直起腰,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等我打完這桶水。”
他負手而立,靜默了兩秒,“我讓你現在進來。”
他撂下這句轉身進屋,曲笙片刻也跟進來,他拉開有些破舊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一張相片,遞給了她。
曲笙接過去發現相片中是一個男子。
年歲三十出頭,穿著深藍如墨的警服,站在國旗下敬禮,英姿颯爽。
她笑著問,“這是誰?和你不像呀。”
周容深說,“這是我的部下,職位還可以,與你年紀相仿,沒有過婚史,這麼多年他跟著我南征北戰,耽擱了自己的生活。”
曲笙似乎猜到什麼,臉色一霎間便蒼白許多。
他擺弄著一套陶瓷茶具,“我已經打過招呼,他也有意見見你,你們還算合適。”
她莫名氣得渾身發抖,“合適什麼!我出不去!當初喬先生說了,送進來容易,請出去難,他根本不會再管我。”
周容深看向門外崗哨顯露出的一角,“我到底做了一輩子官,你沒有犯法,是清白良民,將你神不知鬼不覺渡出去的麵子和能力,我還是有的。你收拾下東西,稍後天色徹底黑了,警衛會帶你走。”
他不給絲毫轉圜餘地,便起身奔著臥房去,曲笙愣怔好半響,在他背後低低笑出來,笑聲格外淒涼,也格外嘲諷,“你就這樣打發我,安排了我的餘生嗎?”
她衝過去扯住他,又將他按在椅子上,隨即捏緊掌心內的相片,將它一點點揉碎,拋向空中,“你問過我嗎?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是否願意,是否接受,就隱瞞著告訴了那個人,再來命令我去和他接觸,我根本沒見過,不認識,毫無興趣!姻緣是這樣倉促決定嗎?”
他剛端起的茶杯,複而重重擲在桌上,“你問過我嗎?我無時無刻不活在對你的愧疚,對你的煩躁中。這對我而言是孽,是債。一個女人大好青春,陪我虛度在這間囚牢裏,從你來這裏後,我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他胸口劇烈起伏著,看到她一寸寸鐵青的臉色,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可又不想給她留有任何希望,便沉默下來。
曲笙眼眶倏而泛紅,她無力抖了抖肩膀,“你是不是很煩我?”
【明天前半部分還是周,大結局,開始喬何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