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鐵窗之中,風月之外(2 / 3)

他盯著麵前傭人的臉沉思片刻,“你在這裏幾年了。”

傭人說十一年了。

可不,當年她確實在。

他目光梭巡過朱牆碧瓦,“翻修了。”

傭人點頭,引著他往裏走。

道旁杏樹上殘留的露水,淅淅瀝瀝墜下,拋在他肩頭,氤氳開深深淺淺的痕跡,枝頭灑落大片花海,殘紅遍地,嫣然奪目,像極了女人被洗去的紅妝。

回廊之外,石子青階,這條路狹長,而沒有盡頭。

樓宇重嶂,暖閣屏風,曾鼎盛一時的莊園,這幾年恢複了生息,再不是常秉堯剛離世時家破人亡的淒涼慘狀。

傭人在前頭帶路,笑著說我們二太太在主樓,曹先生要去拜訪嗎。

曹荊易問哪位二太太。

傭人撇開擋路的垂柳,“老爺的二姨太呀,如今宅院隻有她一個主子,她又沒有兒女傍身,都指著下人照料,脾氣比從前溫順了許多。珠海的高門大戶,那些太太偶爾也會來小坐打牌。”

他淡淡嗯,“不很方便,我到繡樓轉轉。”

傭人略有遲疑,腳步緩了一些,“那是我們六姨太的住所,一直沒有人動過,曹先生要不換個地方?”

曹荊易沒有理會,沉默拒絕了這番提議,傭人也不敢再說什麼,將他帶到繡樓的回廊,便退下了。

腳下的木板,年久失修吱扭作響,縫隙間蓄滿坑坑窪窪的雨水,那一株向暖閣盛開的君子蘭,早已在日複一日的寂寞中幹枯凋零。

他躊躇了半響,推門而入。

鼎爐內焚著香餌,桌椅倒是很幹淨,傭人應該也常來打掃,唯獨忘了何笙昔年最愛的花草。

裏間的床頭掛著一件雪白的緞麵肚兜,緊挨胸口處紋繡著一枝紅梅,在昏暗之中含苞待放,仿佛何笙穿著它橫臥在床上,柔情似水千嬌百媚。

他情不自禁走過去,看了它許久,伸手摘下,在掌心疊成四四方方的模樣,揣進了口袋內。

朝西南的玻璃上緩緩流淌著雨後的水痕,蜿蜒曲折,經風一吹,融化了大半。

他挑開窗子的霎那,撲麵而來的風夾雜著花香和泥土的濁氣,窗下的花廳,傳來陣陣歡笑聲,和鞋子踩在青石板上,清脆的撞擊聲。

他好奇望過去,一個年輕靚麗的女子,被房簷遮住了臉,隻露出胸脯以下,修長合身的粉藍色裙子,看上去格外的纖細瘦弱,圍著方廳四周的花簇逗弄蝴蝶與蜻蜓。

她手上抓著一麵山水圖案的團扇,長長的流蘇穗兒垂到袖口,隨著她輕盈的轉動而翩翩起舞,大片杏花簌簌飄落,斜著打入亭子裏,勾住她長裙的袂角,拂過她白色的高跟鞋。

她不知抬手撲了多久,大汗淋漓卻一無所獲,她發了怒,甩掉鞋子朝遠處端茶來的傭人吵鬧,“怎麼一隻蝴蝶也沒有,都跑去前院了嗎?快點給我抓來!”

她提著裙擺,從亭子裏走出來,仰起頭看見佇立窗前的曹荊易,他身子倏然一震,近乎失神望著她,良久都沒有反應,她怒意的臉蛋頓時明媚淺笑,抖動著扇子揮手,“你來啦,怎麼不說一聲,我去接你呀。”

雙十年華的何笙,皎潔如月,美不勝收。

她猶如一朵清純素淨的水仙,更猶如一株妖嬈嫵媚的罌粟,站在萬丈懸崖底,勾著他的魂魄。曹荊易想,哪怕跳下去死路一條,他也願意跳,隻要降落在她身旁那一秒兩秒,他能擁著她,聽她喊他的名字,還管什麼生與死。

裙擺被花廳穿堂而過的風浮起,她看著他撒嬌,“我不要走樓梯了,腳痛,你拉我上去,我新學會了一支曲,我唱給你聽。”

她哼了幾聲,媚得簡直要了人性命。

曹荊易恍惚溫柔笑出來,正想伸手拉她,那溫香軟玉的影子,倏地不見了,化作一團虛無的空氣,從他視線內消失,仿若從未起過漣漪。

哪還有那抹嬌俏的顏色,花廳空空蕩蕩。

隻有越來越多的杏花,碾落在這不屬於它的季節裏。

他失落蹙眉,眼底罩著濃濃的哀傷。

這裏怎會有何笙。

她大約恨死他了。

恨他險些毀掉了她的安穩生活,恨他葬送了周容深的前程似錦。

她就算真的來了,也隻會咬牙殺掉他,對他的屍骨連看也不看。

他倉促回神,指尖隱隱顫抖,點了一支煙。

煙霧繚繞,大夢深處。

十五年前,曹荊易出差去過一次江南。

剛好是春日,比現在更早的春,下著一場連綿不絕的梅子雨。

又長又窄的湖泊,蓄滿朦朧的霧氣,他從橋上走過,鼻梁落了一滴雨。

此後遇到何笙,他又想起了在江南那個似水如煙的黃昏。

她穿著水綠色旗袍,在衣香鬢影的宴廳穿梭,奢華美麗的女人那樣多,唯獨她的風采,她的婀娜,烙印在他心上再難抹去。

如果她不是周容深的妻子,那該多好,他根本不會等,不會浪費這樣多的時光。

他必定不惜一切,得到她,擁有她。

哪來這往後天崩地裂,兵戎相向,死無葬身之地的一刻。

到底都是命。

他隻是不甘,太不甘。

他們都得到過她,唯獨他,自始至終都沒有這份資格。

比過客還不如,過客什麼都不帶來,什麼也不帶走。

他留下的卻是自己的心。

他隻有半顆。

這稀缺的半顆。

她不還給他,他要怎麼活。

世人說,曹首長家瀟灑倜儻的長公子,終生未娶,是個風流紈絝的狂徒。

貪酒,好色,玩弄了數不清的女人。

他豈是真的沒有情。

他的情,見不得光,浮不出水麵。

他藏得好辛苦。

他把一腔溫柔,揉進了這千般算計,萬般殺戮,陰謀與玄機中,他不願這樣,如同一個殘忍的魔鬼魑魅,撕掉麵具驚嚇她,可他不這樣做,更加沒有希望。

他背水一戰,輸了全部,留下的僅僅是周容深一往情深。

他呢。

他不過是壞人,惡毒的歹徒。

自嚐苦果。

他嗤笑一聲,秘書壓著步子從屋外進入,抵達他身後,躬下腰說,“曹先生,今天是老首長關押秦城監獄的第十五日,還沒有轉圜的消息,恐怕要定罪了。曹家從前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再也捂不住。”

曹荊易扶著窗框的手微不可察一頓,很快又恢複自然,“我知道了。”

秘書重新退下,他在這間屋子待了許久,黃昏餘暉沉沒入山,清淡的月亮圓了時,他走去後山的湖泊。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