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小孩子舉著糖山楂和糖人,從男男女女的腿間鑽出,奔向角落處躲閃的何笙,她被衝撞得搖搖晃晃,後背抵在了柱子上,脊骨的刺疼令她倒抽冷氣,孩子們還不曾完全經過,斷斷續續從她四麵八方飛奔,台階下的大碗茶斟了一杯又一杯,壺嘴避開前麵的人群,便忘了後麵的她,眼看著要插入她身體,她伸手胡亂去撥,哪禁得住小販的力道,隻剩連連倒退,連呼救的餘地都沒有。
猛然間一抹高大欣長的影子翻下屋簷,兩三秒的功夫,遮住了星辰與月亮,遮住了兩岸閃爍的燈火,何笙的世界一片漆黑,那散發出淡淡幽香的黑影罩在身後,攬腰一抱,她感覺自己不受控製旋轉了兩圈,避開橫向擊打下來的長壺嘴,十分驚險跌落至溫暖寬厚的懷中。
含笑的桃花眼倒映出她如麋鹿般的清澈,他指尖折扇敞開,蓋住她半張臉,拂去近處向這邊張望的驚呼的行人視線,茶水灑了滿地,濕了女人的腳,男人的褲襪,斟大碗茶的小販忽而一愣,接著便朝圍攏的人群大罵,“是誰啊?拿石子打了我的手!”
何笙倒在喬蒼臂彎內,她真切觸摸感知到是他的那一刻,方才的迷茫,慌亂,孤獨,如數溢了出來,她揪住他衣衫,狠狠撕咬,“你把我拐到什麼地方了!”
這張嬌憨委屈的臉,媚態橫流,溫柔入骨,世間女子的梨花帶雨,都比不得她十分之一美好。
他悶笑,“不管哪裏,何小姐不也跟著我來了嗎。可見你這顆心。”他指腹戳了戳她胸口,“不是全然沒有我。”
她回過神,冷漠推開他,獨自站穩,撣了撣裙擺上的褶皺和灰塵,那些小孩子撞上來,殘留的糖渣,有些開始融化,黏黏濕濕的,她指尖勾住,往他的白衣衫上抹。
“測字兒,算姻緣,看麵相。”
一聲連貫的吆喝從西北角慢悠悠傳出,何笙手上動作一頓,她踮腳望過去,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老者,端坐在一張木桌後,與戲文上寫得不同,沒有鶴白的長須,也沒有青袍,隻是普通打扮,倒像混吃的騙子。
她本不想過去,踩著高蹺的人海蜂擁而來,將跟前的男女老少推搡上了台階,她扯著喬蒼的手被擠下去,撲向那張空蕩蕩的桌子。
她倉促之下隨手握住了桌角,晃得四條桌腿猛烈顫動,算命先生以為來了客人,立刻抬起頭,慈眉善目打量她,她不好意思轉身就走,遲疑問,“算得準嗎?”
算命先生很有底氣,扶了扶鏡框,“不準不要錢。”
她腦子一熱,脫口而出一句蠢話,“準了要嗎?”
他說自然是看著給一些。
何笙指身後的喬蒼,半玩笑半正經,“能不能把他詛咒死?多少我也掏得起。”
喬蒼似笑非笑揚眉,算命先生笑說這可辦不到,不過能算一算,你們二人的緣分。
緣分。
從未覺得這詞如此恐怖。何笙抖了抖身子,她可不要。
她嘟囔了句不準,借口轉身,算命先生未曾叫住她,而是忽然注視喬蒼說,“小姐與這位先生,緣分很古怪,就像那一處。”
何笙腳下一頓,偏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遠處糾纏的燈籠,那兩盞燈籠顏色不同,距離也不近,越過了三盞旁的,艱難勾住彼此的穗兒,任憑燈火閃爍,微風浮蕩,執拗不離,西邊天際比方才每一刻都明亮璀璨,似乎是霧氣,或是雲朵散開露出的霞光,算命先生瞥了一眼五顆星星連成一串的景致,將桌上木塊拍得震天響,“本不是一路人,卻陰差陽錯開出了花。孽緣生果,就在此時。”
“快看,是關二爺!”
算命先生話音未落,一聲小孩子的叫喊吸引了何笙,鬧廟會的人們包圍著一個接近兩米高的壯漢,他的打扮神似關雲長,背上插著一把青龍刀,神氣十足經過這一處,烏泱泱的人海翻覆而來,像要吞噬天日般的猛烈,喬蒼一把扯住她,將她納入懷中,抵擋撞擊與摩擦,直到這無比壯觀的人潮褪去才鬆手。
他一向不信鬼神宿命,隻當算命的先生胡言亂語,回味一番莫名覺得有趣,笑著拿了錢放在桌角,揚長而去。
何笙跑得極快,擠入猜燈謎的人群,桌上的杏花酒壇空了大半,燈籠也熄滅十幾盞,仍亮著的,底部皆垂下字條,幾個男子隨手翻看,看謎麵覺得難,又遺憾放回去。
何笙餘光閃過,最前麵那盞黃色的燈籠下,字條寫著:一半滿一半空。
她眼珠一轉,“江?”
站在台中央主事這場燈謎大會的男子頓時一愣,眾人紛紛側目打量,小小的姑娘牙口夠刁,張嘴就敢說,不想男子笑著拍了拍手,“姑娘好聰慧,雖然和我設下的謎底不同,但顯然你說的更絕妙。”
他指了指桌上折扇,酒水,糕點,“姑娘選一樣吧。”
她二話不說拿起折扇,反手一撚,墨香撲鼻,似乎剛寫上的字,行雲如水的隸書真是文采飛揚,書卷氣濃,她笑得春風得意,豎在胸前裝模做樣搖晃,眼尾的媚氣秋波,映亮滿場紅籠。
“喬先生,我也有扇子了,你再拿這東西壓我的腕子,我就戳你鼻孔。”
喬蒼挑眉,“那我也猜一個,贏了就有兩把。”
他指尖還來不及觸碰到燈謎的字條,何笙匆忙挽住他,狠命往遠處拉,喬蒼如果出手,這裏一定全軍覆沒,到時他拿著一大堆扇子,像千手觀音似的,她可真是插翅難逃了。
喬蒼含笑不語,跟在她身後,任由她小小的茱萸握住,何笙此時還毫無知覺,她早已走入窮途末路,來到她完全不能掌控的領地,她所有被逼上絕境不得已的反擊,看似漂亮,精準,鋒狠,不過一場風月中的計謀,力度傷不得喬蒼分毫,此後漫長時光,他陪她玩了整整四年,就像她迷路在這趟深巷,倘若喬蒼不在,她便沒有歸期。
廟會如火如荼一個多時辰,仍不曾散場,十點剛過,這趟街巷更是人海攢動,何笙拖著喬蒼走得愈發吃力,一次次險些被熱情的人們擠扁。
喬蒼腳步停泊,何笙以為被夾住了,咬著牙往前硬衝,結果發現自己紋絲不動,還有力道扯著自己後退,她詫異回頭,看他淡定自若,清朗的眉目朝四下打量,忍不住心疼自己剛才花費的力氣,怒衝衝問,“你怎麼不走?”
他將腰帶拴著的狐狸麵具摘下,扣在她臉上,掌心穩穩托住她臀部,麵對麵抱起,如同應付一個刁蠻調皮的小姑娘,她被迫騎在他腹部,兩腿盤旋腰側晃蕩著,被這個色情的姿勢臊得臉紅,“誰讓你抱我了?”
她張口就咬,柔滑的雪白綢衣留下淡淡齒痕,和一絲細潤的唾液,喬蒼語氣無端風波,“何小姐倘若本事也有脾氣這麼大,會更好。”
她好似一隻馬猴兒,半點不由自己,他托著她去哪裏,她就隻能跟著去,“我的臭脾氣,在別人麵前一點沒有,遇到喬先生,就一股腦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