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兒頭笑著迎上去,“蒼哥,成了,五點卸貨,卡子口六點倒班,抵達時正好換了咱的人。”
喬蒼淡淡嗯,他側目睥睨奔兒頭,“以後別和他們亂說。”
奔兒頭立刻頓悟,他撓了撓後腦,嬉皮笑臉,眼神四下瞟,往跟前男人身後湊了湊,“蒼哥,常爺在您這年歲可比您差遠了,說句大不敬的,您給他賣力,有點委屈。”
奔兒不傻,他現在一門心思跟著喬蒼混,常爺天高皇帝遠,管不著也管不了,喬蒼多大的野心,多猛的衝勁兒,奔兒頭一清二楚,他絕不會屈居人下,這是一頭沒心沒肺的狼崽子,他的獠牙一旦長成,將會撕咬出一條血河。
喬蒼指尖稍稍用力,折斷了香煙,他眉目冷淡,凝望那些簌簌飛揚歸於塵土,歸於泥沙,歸於海浪的煙絲,“萬爺在福建,和義父在廣東,什麼門道看得明白嗎。”
奔兒頭比喬蒼入行早,眼神很通透,他琢磨了下,壓低聲音,“蒼哥莫不是要借萬爺擺脫常爺自立門戶吧?”
喬蒼側頭看他,眼底波濤湧動,沒吭聲。
奔兒頭心下了然,長呼一口氣,“萬爺比常爺早出道三年,他當初就瞄準了福建,這邊廈門港和漳州港很發達,不遜色廣東,而且官場要更容易擺平,常爺胃口大,他在漳州賭場混了半年,也算是地頭蛇級別的,可他不甘心讓萬爺壓著,去了珠海,結果還真混出頭了,論起江湖資曆,常爺動不得萬爺,論起道上勢力,萬爺沒常爺牛。”
又一波海浪從最後一次漲潮中騰空翻起,喬蒼側身抬起腳,躲過來勢洶洶擊打褲腿的漩渦,他甩掉附著在布料表層的水珠,“有把握嗎。”
奔兒頭說如果萬爺張口,問題不大。
此時正一點點跌入喬蒼龐大陰謀算計中的萬家,正是壽宴後亂作一團時,懸掛的燈籠與貼滿的紅字牆壁枝椏房梁遍處都是,奴仆踩著梯子一件件往下摘,萬寶珠獨自坐在閣樓的閨房內,拿著一片江南海棠紅染就的胭脂,正在塗抹嘴唇。
那年頭真正的大戶人家從來不用口紅,而是使用天然花汁晾幹的胭脂,蘸一點淺色的水粉將胭脂洇透,上妝後的唇顏色漂亮不起幹紋,最受千金貴婦青睞。
她連著兩夜輾轉反側,做了比這輩子還要多的夢,眼窩下一片青紫,一手塗抹胭脂,另一手探入匣子,去拿杏仁和珍珠碾磨而成的粉底遮掩,門外走廊忽然傳來蹬蹬的腳步響,小傭人站在虛掩的縫隙外,朝屋裏打量,“小姐,您起了嗎?有您的東西。”
萬寶珠畫唇的動作未停,隨口吩咐傭人進來。
門從外麵被推開,漾起嘎吱悠長的一聲,傭人瞧了她一眼,笑著說小姐可真漂亮,難怪表少爺眼高於頂,說您十三四歲時黑黝黝的,人也瘦小幹癟,現在女大十八變,出落得珠圓玉潤,白皙靈動。
萬寶珠心思簡單,喜歡好聽的,喜歡順從,喜歡被捧著,除此之外,她既無害人之心,也無防人之心,和她奸詐圓滑的老子大相徑庭,仿佛兩股血脈似的。
她罵了聲去你的,休想糊弄我高興偷偷出去玩。
她輕咬朱唇,猶豫了一會兒,“哎,我問你個事兒。”
透過麵前鏡子,她粉頰微顫,仿佛染了層紅霜,“那個喬…”
她話還未說出口,傭人忽然想起什麼,重重拍打額頭,將門口擱置的黑袋子遞到她梳妝台上,“我去花圃摘玫瑰給您洗手,前門的家丁叫住我,說一位保鏢打著蒼哥的旗號送來的,要您親啟。”
萬寶珠黛眉微蹙,“蒼哥是誰啊。”
傭人搖頭說不知。
她並無多大興致,僅僅是一點好奇,伸出食指挑開袋子邊緣,就瞟了這一眼不要緊,她心口猛地窒息,倉促變了臉色,匆忙撥弄開,竟然是壽宴那晚掛在樹梢上後來失了蹤跡的風箏。
鴛鴦交頸的花紋,半個身子寬的木頭架,玲瓏的小葉兒,費了好幾天功夫才粘住的流蘇穗兒,一樣不少,一絲不缺。
她瞳孔內滿是不可思議,蒼哥。
喬公子。
喬蒼。
漳州港一戰成名,血洗鬥獸場,徒手戰群狼,驚天動地大名鼎鼎的喬蒼。
堂堂黑幫頭目,竟是如此年輕俊秀,儒雅風流的公子哥。
她原以為混跡幫派的人都是絡腮胡子,粗狂黝黑的糙漢子,說話氣動山河,滿麵凶煞,一把的胸毛,可她分明記得那一晚,他眉眼清朗,笑容皎潔,目光恍若星辰,翩翩如玉,她哪裏想得到,他就是喬蒼。
他把這風箏偷走,又悄無聲息送來,連麵兒都不露,是為了什麼。
萬寶珠越想心尖越燙,整個身體都是麻的,說不出的情愫流轉,將她墮入其中,愈發深陷,她不由自主將風箏護在了胸口,感受它根本不存在的熱度和溫柔,她想象著,他該是如何英氣而瀟灑飛身而起摘掉它,趁她不備藏好,等了這幾天幾夜,小心翼翼的收著,再送來還她。
他不會無緣無故留下女子的東西。
萬寶珠呼吸紊亂,細細密密的汗漬滲出掌心,她一動不動,靈魂出竅,飛出遙遠的天際之外,不知撲去何處。
傭人看她神情不對勁,試探著喊小姐,是誰送來的?
萬寶珠陡然回神,她背對傭人,將風箏完全藏匿於懷中,支支吾吾說大概是掉在了屋簷外,路過的小販知道是我糊的,送來討賞。
她這樣敷衍,手指抓得更緊,生怕被奪走,尖厲的指甲險些把風箏割破,她張口軟成了水,再也不見往日的跋扈,“你…去問問前門的家丁,打點送來的保鏢了嗎?可別讓喬先生覺得我小氣。”
傭人笑說小姐放心,萬爺平日逢源,我們都學會了,不會失禮,絕對讓人挑不出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