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眸打量,門扉懸掛的匾額似乎更改過,安樂居換成碧水庭,倒是詩意風雅,常秉堯和大多粗魯猖獗的土匪頭子不同,大字不識一個,成日打打殺殺,張口便是汙言穢語,他卻是非常有內涵,懂格調的男人,這副皮囊若不露骨,誰也看不透他竟是執掌廣東江湖半壁江山雙手染血的黑幫大鱷。
他哪裏像,喬蒼初見他那一日,都覺得自己看錯,也覺得外界傳錯,他會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嗎。
他那般慈眉善目,那般和氣溫厚,他無時無刻都在腕間纏繞一串佛珠,喬蒼看著他的模樣,明白這世上最恐怖最危險的人,從不會在麵容暴露自己的猙獰毒辣,而是工於心計,善於隱藏,當所有人失去戒備,失去猜忌,失去攻擊,他便吐出修長尖厲的獠牙,咬住對方喉管,吸幹血液。
喬蒼此後不擇手段的攀爬與冷血殘暴的掠奪,常秉堯功不可沒,他在喬蒼的世界中堆砌了一條路,在世俗眼中,它是歧途,罪惡滔天不可饒恕,而在世俗之外,在世人眼中,它又那麼金光璀璨,富麗堂皇,誰也逃不出它的誘惑,它的光彩。
這一刻他腦海閃現許多念頭,其中一個,令他一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他要擁有自己的江山,自己的帝國,自己的組織,而不是寄人籬下,與人為奴。
他現在缺少的不是魄力,而是資本,他剛站穩腳跟,需要靠山依托,需要大把資金,需要勢力來打通政界和商界的脈絡,常秉堯無疑是最好的鋪路石,他必須不露痕跡,不動聲色,隱藏自己的野心,自己的貪婪,自己的反叛,將常氏一族的勢力和人脈網牢牢控製,駕馭,偷梁換柱到自己名下,再一點點抽身,最終吞並瓦解,這條路非常漫長,而且荊棘叢生,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更久,做馬仔的喬蒼不敢奢望,而此時已成為數千人幫派中首席堂主的喬蒼,貪婪索取之心逐漸浮出水麵,撕去偽裝,曝露真容。
管家通稟後出來請他進門,喬蒼踏入石檻,迎著碩大的白色吊燈徑直走向正中央擺放的方桌,他彎腰喊常爺,常秉堯正在抽一袋旱煙,是江浙新來的煙絲,味道很好,他沉浸其中,一時忘了讓他落座,喬蒼維持這個姿勢等候,屈身一動不動。
常秉堯是故意晾著他,為稍後的打算作鋪墊,他吞吐煙霧間側目打量,喬蒼的定力,智謀,身手,城府,言談,眼力,幾乎所有令常秉堯看重的,求賢若渴的,他都無一遺漏具備,而且極其出色,他尋覓良久,哪裏肯輕易放過。
在萬籟俱寂之時,恰好傭人從廳堂外進入上酒,一壇沒開封的,從地窖中剛取出的頂級杜康,紅絨布的瓶塞啟開時,發出砰地彈射空氣的悶響,常秉堯借此回神,他大笑伸手,示意喬蒼入座,“阿蒼,到了自己家何必拘束,我不讓你坐,你還準備站到天黑嗎。”
喬蒼淺笑不語,從容不迫坐在他對麵,按住傭人斟酒的手,“我來。”
傭人躬身退下,喬蒼拂開精致細小的酒杯,換了兩隻容量極深的陶瓷大碗,咕咚咕咚斟滿,常秉堯凝視源源不斷注入的水流,“漳州最近有什麼大事,值得我一聽的,你說說。”
喬蒼放下酒壇,“萬爺下周末四十八歲壽宴,在漳州的會賓樓包場,據說光臨的官宦商賈不少,都很有頭臉,凡是在福建有一席之地,都不會駁他麵子。”
“這事我清楚,我昨日傍晚收到了請柬。”常秉堯輕描淡寫,並不放在心上,“如你所說,大喜日子不好駁他顏麵,可我若去了,漳州的勢力,我豈不是心甘情願屈居他之下。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事,我不能做。”
他詭異微妙的腔調諱莫如深一語雙關,似是在拋磚引玉,喬蒼聽得明白,他主動詢問常爺想要如何。
常秉堯長歎一聲,將酒碗內杜康一飲而盡,忽然用力一推,不動聲色推到喬蒼麵前,緊挨他手旁的空處,這樣突如其來,後者心底一沉,拿不準意圖,沉默抿唇。
他意味深長說,“我膝下無子,隻有一女,又年幼無知,恐怕不適合替我出麵,樹敵萬爺這樣的人物,對我不利,得不償失,我也很頭疼,如果這時能出現一個可成大器破頗得我賞識的後輩,我收做義子,以後的場麵上替我出頭,實在兩全其美。”
喬蒼恍然頓悟,常秉堯借著此事在暗示自己,王維說的投資就是這一件,常家沒有男丁,義子就是半個當家人,勢力自然要傾斜,平步青雲指日可待,算不上大喜,可也利大於弊,常秉堯瞧得上眼的,眾所周知唯有喬蒼這一個,基本明擺著要把這繡球拋給他,看他接不接,不接,他如何被扶持起來,也會如何原路倒塌,而接了,再想脫離掌控,絕非易事。
果然是老狐狸出洞,騷氣衝天,既想要栽培他又怕竹籃打水,用這個法子拴牢,這塊薑實在辣得很。
喬蒼沒得選擇,他一旦倒了,常秉堯隻手遮天的世道,他根本不會再站起,唯有現在就穩穩的,直直的,才能來日方長有用武之地。
他一聲不響,蓄滿那隻空碗,從椅子上起身,繞到另一側,常秉堯對他一氣嗬成的動作視若無睹,沒有開口阻攔,更沒有流露絲毫表情,隻是兀自端坐,眉眼含笑,任由喬蒼單膝下跪,捧起酒碗過頭頂,“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我對義父的赤膽忠心,都在這碗酒中,以後為您排憂解難,打點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