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容深批示案宗的指尖一頓,他蹙眉抬起頭,“在哪裏。”
警員朝一側讓路,留出從窗子到門口長長寬寬的空隙,他這才發現何笙輕伏門框,米黃色長裙在走廊穿堂而過的烈烈風聲中飛舞,搖曳,撩過膝蓋,似乎要淩空而去,美不勝收。
她觸及他目光,說不出的嬌弱無措,像走投無路的麋鹿,在山林裏迷失,找不到水,那般倉皇驚懼,撞進他的世界。
周容深揮手示意警員離開,柔聲對何笙說,“你進來。”
她緩步靠近,關上門,又遲疑不肯上前,啜啜喏喏許久,怎麼都開不了口,他猜出她有事,沒急著追問,而是起身斟了杯熱水,他無意觸摸到她冰涼的手指,不禁皺眉,“你冷。”
她搖頭,“怕打擾你。”
他說不要緊,你來我正好歇一歇,如果你每天都來,我每天都可以歇息,不也挺好。
她嗤一聲笑出來,眼眶紅了紅,接過那杯滾燙的泛著白霧的水,捧在掌心焐熱,她喉嚨溢出沙啞的哽咽,“我終歸,還是被你慣壞了。”
周容深聽到她這句,心口倏而刺疼。
他承認,是他慣壞了。
慣得她表麵溫順,實則無法無天,慣得她明目張膽,慣得她如此殘忍,她敢背叛,敢逃離,敢從他的掌控下金蟬脫殼,投向另一個男人懷抱,如果是別人他一定會殺了她,可是她,他偏偏下不去手。
他轉身談笑走向辦公桌,重新坐下,掩飾自己眼底猩紅,同樣嘶啞的聲音,“吃過了嗎。”
何笙扯謊說吃了。
他溫柔嗯,“有事說。”
她喝了口熱水,燙得嘴唇發抖,勇氣忽然湧上額頭,哀求也脫口而出,“曹荊易今晚讓市局去會所突查,他已經不滿足摧毀盛文,他要整垮喬蒼的一切,現在除了你,誰也不能退兵。”
周容深臉上那一絲笑容,頃刻間化為虛有,他僵滯而發怔,五指死死捏住桌角,仿佛下一刻,便會徹底捏碎,變成拚湊不起的屍骸。
他見到她來,是那樣歡喜,那樣愉悅,那樣快樂,他想她的眉眼,想她的聲音,想她的一顰一笑,夜深人靜時,他獨自麵對萬家燈火,他要多麼克製,才能說服自己不去打擾,他無數次拿起電話,又無數次放棄,他快要被空寂的日子折磨癲瘋。
如果他早知,五年前他寧可放過何笙,更放過自己,也不願做這樣一場夢,耗盡一生力氣,最後換得支離破碎一觸就疼的回憶。
她終於肯來,卻是求他不計前嫌幫助喬蒼。
他不是英雄,不是聖人,他紅著眼睛,狠狠握拳,“你不覺得,這個請求,對我很殘忍嗎。”
她知道有多殘忍,有多不該,周容深恨毒了喬蒼,恨不得聯手曹荊易一同將他毀滅,他如何懸崖勒馬。
她眼睛澀痛,隻是輕輕一眨,臉頰便濡濕一片,她聽著他壓抑沉重的呼吸,聽著他迸發在寂靜空氣中的心跳,所有勇氣消失殆盡,歸於湮滅,她匆忙說了句抱歉,我不該來。
轉身衝向緊閉的門扉,雙手驚慌轉動門鎖,卻反而鎖得更緊,更深,她急得麵紅耳赤,眼淚掉得凶猛,背部好像被一束目光刺破,穿透,她無所遁形,瀕臨崩潰。
“何笙。”
周容深在她絕望到快要痛哭時,忽然喊她。
她的躁動,顫抖隨之覆滅。
他似乎站起,椅子撞上桌角,發出沉悶的砰響,她僵直脊背,呼吸也靜止,輕弱近乎不存在的腳步聲緩慢靠近,最終停在距離她僅僅半臂之隔的位置。
“我答應你。”
她徹底愣住。
鋪天蓋地的冰雪,鋪天蓋地的火種,交纏著,揮舞著,肆虐著,火燒不毀,也融不掉冰,冰熄不滅,也凍不僵火,它們同時從天而降,砸落在奄奄一息的何笙身體每一寸,她不痛苦,她隻是覺得自己在這樣驚喜的折磨裏,又活了。
她不可思議轉身,“你說什麼。”
周容深指尖鬆了鬆緊繃的頸口,他目光定格在這張他恨過的臉上,他憤怒,生氣,痛恨,可這些加起來,不及她一句哀求。他難以抗拒,難以麵對她失魂落魄無助奔逃的模樣,比刀尖割開他心口還疼,他若不答應,她離開那一幕,會反複在腦海播放,徘徊,折磨他,痛斥他為什麼不。
那些恩怨糾葛,是非善惡,哪裏有她重要。
他笑出來,粗糙溫熱的掌心觸摸她眼睛,“隻要你求我,我就不會拒絕。”
何笙顫抖握住他停在自己眉心的手,她想了許久,竟不知該怎樣償還他,她欠了他太多,生生世世都報不完。
何止是成全,更是她未曾遇到喬蒼之前,那水深火熱的牢籠,他親手開了鎖,放她離開。
他一點點,一滴滴,一行行,拭去她的眼淚,包括水痕,都如數抹掉。
她在他寬大的手掌裏說,“等今晚過去,我請你喝酒,今年春季我摘了許多桃花杏花,準備泡製桃花釀,你一定喜歡。”
桃花釀。
周容深記得自己似乎在哪裏聽過,也嚐過,那酒沒什麼特殊的滋味,隻是溢滿花香而已,可他卻很想看,看她是如何釀製,在陽光濃鬱的庭院,在池水湖畔,在清風之下,在桃花長提的盡頭,看她晾幹花瓣,淘水磨漿,看她嘴饞偷喝,醉倒在他懷裏。
周容深這輩子從沒想過離開仕途,他習慣官場的爾虞我詐,習慣這樣算計著生活,正因為他野心勃勃,所以才會在最初忌憚狼子野心的喬蒼,他知道自己也逃不過世俗,世俗不是隻有兒女情長,還有權勢錢財。
他大權在握多半輩子,什麼能讓他放棄,讓他拋棄這樣熟悉的歲月,去過一段陌生的,平和的,沒有爭奪,也沒有權力的生活。
可他不知怎麼了,這一刻,他真的好想逃。
他拚了二十二年,從青春年少,風華正茂,拚到不惑之年,鬢角生出白發,他還剩下什麼。
除了這冷冰冰的權力,這千斤重的警服,他一無所有。
周容深回過神,掩去眼底蒼涼,他啞著嗓子說,“喝上你親手泡製的酒,要等到很久以後,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年半載,到時你如果把我忘了,我不是什麼也留不下。”
何笙正要說不會,泡成的第一壇,就記得給你。
然而她還沒機會開口,周容深手忽然伸向她耳垂,輕輕一抻,奪去了一枚黃寶石耳環,皮肉隱隱的灼燒和刺疼,令何笙不由自主蹙眉,她下意識觸摸,果然那一處空空蕩蕩。
“你摘去我耳環做什麼。”
周容深握在掌心,感受來自她體溫的熱度,以及那淡淡的發香和脂粉氣,“這個送我就好。”
他半開玩笑,“如果想要湊一雙,右耳那枚也給我,我也不會推辭。”
她當時倉促離開,也沒想過這樣決絕,再不回去,她落下很多沒有帶走,有些她很喜歡,還時常想遇到一模一樣的,卻再沒看到,似乎那些都是周容深找了許多地方,她記得他每每出差,回來都要拿一份禮物,她問他,“你那麼忙,還抽時間逛商場。”
他雲淡風輕說沒有去,隻是下屬碰到,順便捎了一份。
後來她去問王隊長,他說那都是周局長親自去買。
何笙盯著他指尖的耳環,“別墅裏的,你都扔掉了嗎。”
他說沒有,依然在。
何笙猶豫幾秒,“那你還要這個幹什麼。”
周容深有些惆悵失落,眼底淡淡哀傷,轉瞬即逝,仍刺痛了何笙心尖。
他說,“那些,你許久沒有碰過,很冷,挨著窗子,熬過冬天和春天,風沙刮進來,落了一層灰塵,而這個。”
他舉起晃了晃,笑得滿足又溫柔,他小心塞入口袋,生怕會折損分毫,“它有生氣,有顏色,陪我過這無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