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餘喜歡。
他悶笑,“大約是命吧。”
除了命中注定,他也無法解釋,他理智冷靜半生,怎會陷入一個比自己年輕二十歲女子的美色陷阱中。
了解這段糾纏的世人都說,喬蒼以無底線的縱容打敗了周容深在何笙心底的分量。
他委屈嗎。
他太委屈了。
他隻是不如喬蒼張揚而已。
他縱容她,也疼惜她,更會放下自己的嚴肅,忙碌,尊嚴,去做一些在他看來幼稚的事,隻是大多數她都睡了,或者不在場,根本沒看到而已。
他還記得,他有一晚連續處理了二十三份案件,從傍晚五點鍾熬到淩晨兩點,累得連走路都發飄,他怕吵醒熟睡的何笙,蜷縮在椅子上,準備將就到天亮。
迷迷糊糊中,門鎖不著痕跡一顫,周容深本能蹙眉,常年戰鬥防禦經驗,令他聽到聲響的第一秒鍾,便迅速驚醒,手下意識觸摸到抽屜,拉開一道縫隙,可以隨時掏槍,他沒有睜眼,半眯虛掩著,那小小的窄窄的影子,是鬼鬼祟祟的何笙。
他稍微平靜些,沒有開口驚嚇她,想看她到底要做什麼。
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枕邊的她。
她做過麻三的情婦,和許許多多官員商賈都有糾纏,她不是純粹而簡單的女子,周容深對她的防備之心並不是全然沒有。
腳步聲響了幾下,便戛然而止,她並不是停下,而是脫了鞋子光腳踩地,她小心翼翼如一隻企鵝,左右搖擺渡到他身旁,她小聲喊,“容深?”
他故意裝睡不語。
她喚了兩聲仍不放心,溫熱的手指在他唇上碰了碰,見他沒有醒來,她摸出木筒內的鋼筆,蘸滿濃鬱的墨水,笑得狡黠狐媚,伸向他匿於陰影中的臉孔。
當他感覺到,那尖細濕涼的筆圍繞他眼睛畫了個圈,一聲壓抑的輕笑從頭頂傳來,溢出淡淡的山茶花芬芳。
他茫然困惑,她在做什麼?
何笙屏息靜氣,畫了一副熊貓的樣子,她折騰許久,他還是一動不動,隻偷偷將縫隙睜得更大,她笑得可真燦爛,月色太淺,還是她太明豔,他幾乎被閃了眼睛。
她終於累了肯罷休,拿出濕巾擦拭他的麵龐,他想象自己此時是如何滑稽可笑,他竟沒有惱怒,一顆心腸也莫名軟了下來,他活了半輩子,隻有這個大膽妄為的女人,敢在他的臉上塗塗抹抹,當成畫板撒野。
原來她在他麵前的膽怯,嬌羞,溫柔,順從,都是裝的。
她皮囊下的骨頭,真是壞透了。
他忍笑不語,直到她擦淨了痕跡,小心翼翼走出去,他才長舒一口氣。
可惜她不會知道,她做的那些壞事,耍的小脾氣,他一清二楚,隻是沒有戳破,用周容深這悶騷而沉默的方式,給予她溫情和縱容。
就像她也永遠不會知道,他看她笑得那麼開心,也曾等她沉入夢鄉,拿同樣一支筆,在她臉上紋畫,也趁她清醒前,擦拭洗去,她依舊永遠不會知道,他在她出去逛街,手忙腳亂燒毀了一隻鍋,他無意聽她提及,喜歡喝血糯米桂圓甜湯,要放紅糖,而不是冰糖,桂圓要鮮的,而不是幹的,血糯米必須是蒸熟的,不能現熬,總之規矩很多,保姆做的味道總是不好,要麼差了點火候,或者多了些甜度,她時常滿心歡喜捧起碗,又一臉失望放回去。
周容深堂堂一米八五鐵骨錚錚的漢子,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高官,脫下警服,係上圍裙,比照著買來藏起的書籍,學了四個小時。
湯很難喝,他知道自己沒有下廚的天分,他倉促倒掉,扔了被燒成黑炭的陶瓷鍋,絕口不提他也想討好她,令她歡喜。
他對何笙,做得並不比喬蒼少,他心口窩著的那股火,該怎麼熄滅。
煙霧蒙蒙中,雨下得越來越大,飛濺的積水將周容深嶄新的西褲褲腳浸濕,他綿長呼吸燙了女人脖子,她回過頭,那是一張不屬於何笙,而且和她相差很多的臉孔。
沒有何笙白皙,靚麗,更沒有她那般靈動,狡黠,嫵媚,她隻是清秀,甚至有一絲在涼水中等了太久的蒼白。
女人察覺周容深在為她撐傘,她試探問,“我們認識嗎?”
他從往事中回神,看清她的容貌,握住傘柄的手一抖,倉促沉落。
從天而降的劈裏啪啦的雨水砸在他身上,很快浸濕了薄薄一層襯衣。
女人錯愕,彎腰撿起,遞到他手裏,周容深心頭泛起濃烈的苦澀,她怎會路過這裏,這裏和盛文,和她的新家,和她常去的地方,完全背道而馳,兩個不同的方向,她這樣躲閃,怎會出現在他麵前,還如此狼狽。
女人結伴而行的姑娘提著兩份糖炒栗子,從街角的櫥窗店跑來,她驚訝看到這一幕,腳下立刻放緩,周容深說了聲抱歉,他眼底蒙上濃濃的晦暗,轉身離開,等他走出幾步,姑娘笑眯眯挽住仍愣怔的女人手臂,“哇,這男人好有氣質,你怎麼釣了這麼好的凱子,還隱瞞我怕我搶你的啊?”
女人讓她小點聲,別胡說,她並不認識。
姑娘不信,“得了吧,不認識還給你打傘,怎麼不給我呀,這街道旁這麼多獨身女人,偏偏給你。”
女子遲疑回頭,周容深失魂落魄的背影在雨幕中踽踽獨行,她小聲說,“他或許認錯人了吧。”
她想,這一定是這場雨,最令人心疼惆悵的背影。
他那麼高大,那麼偉岸,那麼矜貴,可他眼底的憂傷,失望,死寂,卻無所遁形,藏匿不住。
姑娘將空殼丟進水窪,挽著她飛奔,周容深嗅到空氣中逸散開的栗子香,他心口又是一疼。
何笙愛吃栗子,隻愛吃西街那家小寶栗子,她嘴巴很挑剔,同樣的食物非要執拗嚐出個高低,他記得,他曾聽同僚私下議論,周太太背地和喬蒼通奸,給周局長戴了好大一頂綠帽。
他當時早有懷疑,為此勃然大怒,他沒有說,隻是在床上發了狠折磨她,他血紅的眼眸倒映出何笙痛苦扭曲的容色,她被迫承受他近乎要潰散的撞擊,等到他結束,她僅僅剩下半口氣。
他後來清醒,恨自己太殘忍,那些恩怨還不是因他而起,若她不是他的女人,喬蒼哪裏會緊抓不放。
想來想去,他都是錯了,故而提早下班去買了一袋新炒熟的栗子,她倒是忘得快,雖有些害怕他,可聞到那香甜,又無比歡喜,她盤腿坐在地毯上懷抱著一筒,用牙齒磕開的模樣,像極了小鬆鼠。
他覺得好笑,眉眼愈發溫柔,她舔了舔嘴唇,磨他給自己包,他知道她一向囂張,又故作沉了臉色,她嚇得縮脖子,再不敢言語。
他現在真想,真想再給她買一袋,他一定一顆顆給她剝了喂到她嘴裏,她想要怎樣,他都由著她,可他還有機會嗎。
他沒有了。
她再不會那樣天真純淨笑著哀求他,向他討要,她終歸飛向另一個男人懷中。
他恍恍惚惚,半夢半醒,有些疲憊進入蒂爾大樓,撣去身上的積水,王隊長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喬蒼剛剛離開,不知去哪裏,別墅中隻有何小姐和保姆。
周容深淡淡嗯,他掛斷乘電梯上樓,部署好之後的公務,換了一套幹淨清爽的衣衫,再次走出蒂爾大樓,他戴墨鏡時不經意看到喬蒼的賓利竟停在門口,他指尖夾著一根燃燒的煙,手肘抵住窗,清俊眉眼朦朧模糊,透過靄靄霧氣,似乎在凝視他。
周容深心口一沉,拿捏不準喬蒼來意,幹脆默不作聲從另一側門離開,他不願自己的插手為何笙帶來困頓,麻煩,風雨,他哪怕再想教訓喬蒼,痛斥他言而無信,讓她傷神,甚至巴不得流血流汗與他狠狠打一場,發泄他的怒意,他的痛苦,可他沒有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