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容深記得,那是一周前某個細雨霏霏的黃昏。
喬蒼和鄒小姐的流言正傳得風聲鶴唳,許多人說何笙這輩子作惡多端,她害過太多人,如今盡數報應到她頭上,她怕是要在喬先生麵前失寵,結婚生女了又怎樣,這世上始亂終棄的還少嗎。
周容深一顆心籠罩在陰霾中,他無法控製自己去想象她是否哭泣,是否憂傷,是否徘徊瀕臨絕望。
他不顧一切的,渴望見她一麵,即使不能擁抱,不能撫摸她的臉,即使隻能靠近一秒鍾,甚至倉促一眼,也好過如此無能為力小心猜測她多麼痛苦的煎熬。
他吩咐王隊長派一撥警力盯緊喬蒼,隻要他離開,便迅速來通報。
王隊長在電話那端默然許久,“周部長,喬蒼這人錙銖必較,非常記仇,他最近在黑道上很安分,白道風頭大盛,不過也在許可範圍內,他的私人生活我們實在幹預不了什麼。”
周容深沒有詳說,隻告訴他按照吩咐去做。
街道飄灑落雨,刮起瑟瑟涼風,從低處到高處盤旋,從高處到低處席卷,周容深聽到動靜,放下手中的筆,他起身踱步,站在九層落地窗前,雨珠墜下浮蕩漣漪,他隔著玻璃,觸摸到那綻放的盛開的水花,指尖沒有溫度,也絲毫不柔軟,堅硬冰冷的瓷片,隔絕了他和這個蒼茫混沌的世界。
周容深還記得,他最初在金三角聽說何笙做了常府的六姨太,那是他活了四十年,第一次因不可掌控的意外而天翻地覆血色盡失的臉。
她那樣美好,那樣柔弱,那樣楚楚動人,怎能被一個老頭子淩辱糟蹋。
他太清楚常秉堯多麼垂涎覬覦她的美色,他看她的眼神,他對她的欲望,都已經不加掩飾,他旁敲側擊軟硬兼施向周容深索取,他寧死不屈,為此拉開廣東黑白博弈的序幕,也給金三角險些犧牲的惡戰埋下禍根。
他用命護她周全,免她受辱,她竟自己跳入那魔窟。
周容深如同瘋了一般,他不肯聽從勸告,執意冒險回特區,省廳怎樣都阻攔不住。他還記得自己趁月色踏入常府,潛伏在漆黑的暗處,借著屋簷懸吊的燈籠滲出的重重燈火,他看到了朝思暮想不能相認的何笙。
她穿著明豔妖嬈的黃色旗袍,高盤發髻,風韻猶存的少婦模樣,她搖曳過長長的回廊,佇立在繡樓,嬌滴滴媚笑,目送常秉堯遠走,她那雙顧盼神飛的眼睛,解開了世間風塵解不開的疙瘩,融化了南北兩極塵封了千年的寒雪。
他要如何克製,隱忍,壓抑,才能不衝上去,將她攬入懷中,帶她逃離這恩怨。他捏炸了陶瓷瓦罐,粉碎了細細的沙土,他眼眶漲紅,強行逼迫自己轉身,消失在濃濃夜色。
周容深羨慕什麼,他羨慕山野,羨慕鄉間,羨慕小舟湖泊,羨慕家宅三尺,可他注定不能過那樣簡單的生活,早在遇到何笙更遙遠的十八年前,他踏入這條沒有歸途充滿戰火的路,他那時未曾想過脫身,等到他為這個女人想了,這世道卻不容許。
他與何笙,敗給的何止風月,何止時間,更是萬丈紅塵陰差陽錯。
周容深抬起手,正要推開窗子,瞥過樓下某一處,他瞳孔驟然猛縮,視線定格在紛繁喧擾的南北長街,在人潮人海雨霧蒙蒙的深處,他看到了何笙。
她單薄纖細的身軀,逆著擁擠的人流,不知該往哪裏走,她躊躇而遲疑,長發在烈烈風聲中飄揚,樹木被一陣更猛烈的雨水擊打,瘋狂搖晃,鋪天蓋地傾灑而下,行人驚聲尖叫,或者衝向寬大的屋簷,或者爭搶道旁等候的出租,唯有她,驚慌匆忙躲避落雨,亂了手腳,像受驚的麋鹿踉蹌奔走,可四周根本無路可走,麵前的長街水窪很低,來往飛馳的車輛濺起巨大浪花,將擋在她身前試圖衝過的行人的裙擺染髒,後退是蒂爾的停車場,左右是望不到盡頭的十字路口。
他握緊窗台,身體繃得筆直。
秘書推門而入,手上拿著一份加緊文件,並未察覺周容深的反常和失神,開口詢問,“周總,咱們是否給華茂撥款救濟,對方公關部打來電話,進口這批德國鋼鐵後,另一筆合約的流動資金湊不齊,大約需要一千三百萬作周轉,其他公司我直接就推了,可華茂當初在您犧牲消息傳來,盛文霸占蒂爾期間,始終保有底線,是唯一沒有落井下石,倒戈喬蒼的合作者,這點情我們是不是在這方麵償還。”
周容深巋然不動數秒的身體忽然一晃,反手抄起擱置在櫥櫃內的黑傘,直奔辦公室外疾走,“錢不多的事,你自己看著辦,也可等我回來再說。”
話音未落,他人影已掠過,皮鞋踩踏在磚石上發出吧嗒的脆響,秘書追出兩步大喊,“周總!外麵下雨您去哪裏?我為您備車!”
他驚愕發現周容深竟奔跑起來,秘書跟了他這麼多年,從未見到他如此匆忙失態去做什麼,他總是沉穩莊重,款款而談,不慌不忙,不驚不擾,任狂風驟雨,驚濤海嘯,也不能撼動他的優雅持重分毫。
電梯抵達一樓,周容深生怕錯過,根本顧不上回應與他打招呼的下屬,倉促破門而出。
失去那一層屏障做阻礙,這座浸泡在雨水中的城市,輪廓那樣分明而清晰。他迫不及待打開黑傘,大步朝她走近,在距離她僅剩半米時,他伸出手輕拍她肩膀,他沒有開口,直接將傘撐在她頭上,掩去了迢迢的雨霧。
他寬厚而挺拔,這又是一個沒有太陽,沒有雲朵,更沒有燈光的陰霾時刻。
他幾乎重疊了她嬌小的身體,既不曾察覺她比何笙矮了些,也不曾察覺她頭發更長了些,太過朝思暮想,渴求一個人時,茫茫人海到處都將是她的影子,她的痕跡,她的氣息。
周容深眼前自動幻化出何笙黛眉微蹙,輕咬紅唇的無措模樣,她總是那般嬌憨溫柔,惹人生憐,即使她犯下滔天大罪,不可饒恕,不可原諒,仍無法狠心責備嗬斥她。
那幾年,大半個南省都不太平,上麵吵得轟轟烈烈,要提拔他做副廳長,軍功章如雨後春筍般,瘋了似的往他身上撲,他在警界聲名鵲起,忙得不可開交。晝夜顛倒加班加點,好不容易熬到結束,回家累極的時候,他還是舍不得駁何笙的歡喜,她不知他多累,嬌滴滴纏住他,問他這件新買的衣衫好不好看,問他這頭長發如果剪去,會不會很醜。
她古靈精怪,也會看他臉色,見他不惱,便得寸進尺,踮著腳尖跟在他身後,和他說一些他根本不感興趣而她卻興致勃勃的事。那些女兒家的小心思啊,他這中年男子哪會喜歡,他其實很想休息,但觸及她水汪汪的眼眸又不忍抗拒,所有到嘴邊的話,都無奈咽了回去。隻能堅持陪她笑,陪她鬧,他撐過那一陣,便不困了,而她則說得倦怠睡去,伏在他膝上,一下下呼出熱氣。
此後多年,總有人不解問他,“容深啊,你到底愛何笙什麼。那個蕩婦,那個蛇蠍毒婦,她哪裏有半點可取之處,她就是個天生的禍害。”
他被問得愣住,是啊,他愛她什麼。
何笙甚至不及沈姿,她是半點仁慈也沒有。
她殘忍到敢在常秉堯的飲食內親手下砒霜,敢拿槍射殺馬仔,敢闖龍潭虎穴智鬥毒梟,這並不是英勇,女子的英勇過了頭,便是殘暴,是凶狠,她那顆心早在顛沛流離中黑得徹底,每一根血管都爬滿算計,陰險,迫害,爭搶。她眉梢眼角,隻要一笑便是百裏枯骨。
她簡直可怕。
這樣的女人,若她不是何笙,周容深厭棄還來不及。
可她偏偏就是何笙。
因為是她,一切憎惡都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