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滑入無名指的戒指(2 / 3)

我此時更寧願自己麵對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骨,我不會難過,不會感觸,隻覺得惡有惡報,一切都是因果,但這副模樣的常錦舟,還不如一個無知的嬰兒,她脆弱又狼狽,她的衰老,惆悵,枯瘦,在同為女人的我心上,重重插了一刀。

我對她的痛恨,對她的厭惡,因為這張幾乎不能稱為人的臉而潰散。

她吃到一半忽然咧開嘴笑,我手指顫抖無力,虛虛無無撫上她的臉,她的臉很粗糙,皮膚也蠟黃,眉眼了無生氣,像一張被擱置太久,遺忘在沙土下的紙。

昔年的常錦舟,明豔活潑,盛氣淩人,她喜歡穿豔麗的裙衫,喜歡出風頭,短短數年,物是人非,大約這才是脫胎換骨。

我愣怔時,她抬起沾滿奶油的臉,“你真好。”

我停在她耳畔的手一顫,她眯眼笑得單純,將蛋糕放在地上,用兩隻手擋住自己唇,眼睛瞥向門口,確定穿著白褂的護士已經走遠,她惡狠狠說,“比這些隻會逼我吃藥的母夜叉好多了。”

我扯出一絲笑容問她們逼你嗎。

她點頭,“她們還打人,揪住頭發往嘴裏灌難吃的東西。”

她手指了指窗台,“我每次就爬上去,可我今天摔倒了,她們才抓住我。”

我喉嚨一陣滾燙發緊,酸澀的滋味衝入鼻梁,躥到頭頂,我閉了閉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以後不爬窗子了,我找一個溫柔的阿姨照顧你,好不好。”

她呆呆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的奶油,“不罵我嗎。”

我說不,再也不會。

她忽然掉下眼淚,我不知怎麼,找手絹給她擦臉,她推開我的手,趴在地上爬向一隻破敗的櫃子,從最底下摸出一枚發卡,她小心翼翼吹去上麵珍珠沾染的浮塵,似乎這是她最寶貴的珍藏,她爬回來遞到我麵前,“送給你。”

她生怕被人搶走,故而抓得很緊,我問為什麼送給我。

她張了張嘴沒有說話,臉有些泛紅,側過身靠住牆壁,大口吃蛋糕。

我握住這枚發卡,再一次翻湧的酸澀比剛才更重,更強烈,眼前已經覆蓋住一層濃霧,幾乎下一秒便會凝結為雨。我不記得自己在這世上鬥了多久,幾乎每一個人闖入我的生活,都帶來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屠戮,廝打,掠奪,算計,我一刻不敢鬆懈,將我的良善和純真蠶食,掩埋,露出淩厲歹毒的爪牙和尖刺,攻擊防禦殘害以求自保。我知道一旦輸了,我就會被打回原形,重新回到一無所有,被人踩踏玩弄的歲月。

那日子太苦了,太黑暗了。

在我已經鐵石心腸這般田地,一個單純癡傻、惹人宰割,連說句話笑一下都很吃力的人,忽然將她心愛珍藏的東西送給我,就那麼一瞬間,擊中了我心底最柔軟久未觸碰的一根弦。

她已經不是當初的常錦舟,她僅僅是一個被拋棄,沒了知覺和人生的傻子。再經不住風吹雨打,經不住爾虞我詐。

阿碧眼神也有些悲涼,她將我扶起來,小聲說走吧。

我趁常錦舟不留意將那枚發卡遺落在她床上,她眼睛裏隻看得到那些食物,除此之外這世界的紛紛擾擾,真真假假,再也不會困擾她,捆綁她。或許稀裏糊塗,了卻恩怨與牽掛,也是一件好事。

我無聲無息離開,身後的動靜在我抵達門口時戛然而止,她似乎想哀求我再多留一會兒,但又不敢開口。

死了太多人。

這幾年發生的一樁樁事,身不由己的,命中注定的,都因我而起,毀於我手,我到底是一個可憐人,還是一個儈子手。

我視線中泛起越來越模糊混沌的潮濕迷霧,我仰起頭,注視房梁一盞慘白的長燈,“常錦舟。我曾經很恨你,就像你恨我那樣,甚至更重,我搶了你的男人,你有無數種方式報複我,千刀萬剮都可以朝我來,可你偏偏動了我這輩子唯一清白的擁有,殘忍迫害我的女兒,將她扼殺在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的時光裏。但這一刻,我和你的恩恩怨怨,結束了。我毀了你的家,瓦解了你的婚姻,也荼毒了你的未來,我已經百倍索回。就當我還不夠狠,還有一絲良知。”

我說完這番話,再無停泊揚長而去,落鎖的繁重響在回廊上炸開,悠長而沉悶,久久未息。

療養院在近郊,距離常府有兩個小時的路程,浩浩蕩蕩的顛簸後,於中午停泊在朱門外,幾個家丁看到我從車上下來,先是一愣,接著大喜過望,衝入庭院大喊六姨太回來了!

阿琴眼圈通紅從門內跑出,她悶頭撲上來抱住我,“何小姐,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讓她別瞎說,不回來我難不成還去見閻王?

她仍舊心有餘悸,“您以為呢,金三角是什麼地方,您說去就去,您是女人,您拿自己當鐵打的嗎?我聽說那裏的子彈都在空中飛,說不準就打中誰了。”

我抹掉她臉上的眼淚,“好了,這不平安回來了,你再這麼吵鬧,他們都聽見了,我威儀何在?”

阿琴被我逗得撲哧一聲笑,挽著我手臂嘟嘟囔囔抱怨,府上的傭人得知我回來,張燈結彩打掃庭院,派了幾張帖子給朱府,鄭府等顯赫望族報喜,又爭先恐後到我跟前獻殷勤討賞,我一個沒落下,全部賞了錢,等都打點得差不多,我回繡樓睡了一覺,醒來時已近黃昏,後廚的蒸汽響驚動了我,一股子海鮮味飄飄忽忽透過窗子散開在房中,我胃裏突如其來的翻滾著一股惡心,伏在床頭哇一口吐了出來。

阿琴聽到動靜慌忙破門而入,她跪在床頭問我怎麼了,我吐得臉色發白,她說去請醫生來,被我攔住,“我才剛回,別興師動眾了,再嚇著他們,過幾天如果還這樣吐再說。”

她用帕子擦拭我唇角的水漬,“瞧您瘦的,臉色都不好看了。”

我拍掉她的手,“胡扯,你沒看出來我腰上圓潤了一圈嗎。”

她笑著吐舌頭,“還真是圓潤些了,喬先生肯定把好吃的都往您嘴裏塞。”

我下床梳洗,阿琴給我描眉時,一個管家婆出現在走廊,她說省廳一位高官拜訪。

我問她是誰。

她思付了下,“好像姓劉。”

我心裏猜出是誰,故意磨蹭了會兒,把他性子耗得差不多了,才往正廳見他。

劉廳長沿著幾副梨木花雕椅子來回走動,叮叮咣咣的震響,他倒背手一臉焦急,轉過來恰好瞧見我進門,我笑著說這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公務不忙嗎。

他迎上前,代替阿琴攙扶我,將我扶到主位上,待我坐好才在旁邊落座,“周夫人,出大事了。”

傭人端上兩杯茶,我不喜歡綠色的青花瓷,和他那杯紅色陶釉換了下,“慢慢說。你也是廳長了,掌管著幾萬公安,怎麼這麼沉不住氣。”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