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會聽的人,要聽無聲之聲;真正會看的人,要看心內的世界。”

因緣能成就一切

佛陀在菩提樹下金剛座上夜睹明星,所證悟的真理最主要的是:萬事萬物的生滅都是在遵循著因緣法則的運作。所謂“因”,是指最初引生後來結果的直接內在原因;所謂“緣”,是指外來助成結果的間接關係。由此看來,“因緣”不是佛陀所發明的名詞,而是宇宙人生本來的真理。因緣既不是宿命觀點,也不是靈異現象,而是最合乎科學的法理軌則。我出家半個世紀以來,對此感悟良多,如果有人問我一生之中體會最深的佛法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因緣能成就一切。”

我出生在戰亂時代,記得那時戰火連綿,生靈塗炭,不知多少人家園毀於一旦,多少人妻兒骨肉離散。我常想:“為什麼會有如此慘不忍睹的結果呢?必定有所原因。”聽到年老的外婆和師公(出家的姨婆)談話時慨歎:“這些因緣都是眾生的業力!”我繼續追問:“業力是什麼?”他們說:“這是因緣果報。”後來,我出家學佛,一路行來,感到世界的成住壞空,人間的生老病死,心念的生住異滅,原來一切無常的世事都逃不過“因緣”二字,所謂“因緣生,因緣滅”,真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

像我,童年未曾讀過多少書,而能認識一些字,主要是因為母親聽我讀故事時,在旁指正我的錯別字,讓我有了識字的因緣。家裏人口稀少,無人燒煮三餐,年幼的我自動負起燒飯煮菜的責任,不意卻獲得臥病在床的慈母指導,讓我得到烹調秘訣的因緣。少時親近信佛虔誠的外婆,在外婆的念佛誦經聲中,增加我信仰的因緣。家鄉寺院庵堂很多,出家人衣袂飄然、法相莊嚴的行儀,在我幼小的心靈裏埋下種子,不知不覺中醞釀我出家學道的因緣。所以,“因緣能成就一切”,誠信然也。

因緣,有順因緣、逆因緣的分別。風調雨順,讓萬物成長,此乃順的因緣;風霜冰雪,讓萬物堅強,此乃逆的因緣。因緣有善因緣、惡因緣兩種類型。助長成功的因緣,乃善的因緣;破壞損毀的因緣,乃惡的因緣。但善、惡因緣不是絕對的,一個人曆經父母的嗬護、學校的教育、社會的進步、經濟的繁榮,能得到順的、善的成長因緣;有些人從出生伊始,就遭遇到破碎的家庭、艱辛的生活、苦難的挫折、種種不幸的惡因惡緣,也能從堅強奮發中,淬煉出逆的成長因緣。檢視過往,年少時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養成我善觀事物的性格;沒有貴親厚戚的照顧,養成我平等愛人的性格;沒有周全衣食的供應,養成我隨遇而安的性格;沒有冶遊玩耍的環境,養成我慎思自省的性格。這一切不順利的境遇,不也都成為我成長的因緣嗎?其他諸如戰爭傷亡、家庭貧困、饑寒交迫、橫逆臨身,如今想來,也全是增上的因緣。

後來,我到南京律學院念書,因逢戰亂,缺乏適任的老師。每當他方有一位老師前來,大家奔走相告,認為是天大的喜事,而且在課堂上,都能珍惜寶貴的機會,專心聽講。久而久之,養成我習慣於諦聽的因緣。其中,有的老師不善教授方法,上課不發一言,寫了滿黑板的粉筆字,養成我善於抄錄的因緣,不意日後專注聽講的因緣與善於抄錄的因緣,對於我自學修習助益甚多,讓我感到“因緣”真是不可思議。

剛來台時我身無分文,突然想到棲霞山在香港的分院鹿野苑中,或有道友可資助我的船票,讓我前往香港,遂去信求援。哪知船票寄達台灣時,我已被冤囚獄中。及至釋放,錯過了赴港因緣,後來承蒙吳伯雄先生的尊翁吳鴻麟以警民協會會長的身份為我保證,辦理戶口,打消我赴港的想法,成就我留在台灣的因緣。

感謝身為客家人的妙果老和尚,與我既非同門,又非同宗,卻在我無衣無食的時候,伸出援手,給我掛單安住的因緣,並為我擔待安全單位許多調查盤問的風險,若非如此,生死存活可能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後來為了報答妙果老和尚的慈心,以及客家籍的工程師謝潤德先生的因緣,我在苗栗、竹東、頭份、屏東等客家人聚集的地方設立了很多禪淨中心、道場及布教所,聊以報答這許多美好的因緣。

自從吳鴻麟老先生冒險為我保證之後,我與吳家結下了幾代因緣。數年前,吳老先生過世,我從菲律賓趕回,親自為他主持奠禮;吳老夫人在台大醫院住院治療,我也多次探望。一九九八年三月,吳伯雄先生繼我之後,擔任國際佛光會台灣總會的總會長,當我陪著他到各地視察會務的時候,突然感到“因緣成就一切”的妙處,真是不可思議!

抗日戰爭結束之後,我在江蘇宜興辦了一份《怒濤》月刊,雖隻油印五百份的發行量,但承蒙教界長老大醒法師在《海潮音》月刊上公開推介,使《怒濤》月刊立即身價十倍。到了台灣之後,大醒法師於一九五一年主辦台灣省佛教講習會,我感念他提拔《怒濤》的因緣,毅然承命為其擔當教務主任之職,以供驅使。仔細回想人生種種在因緣裏流轉回蕩的情景,不禁禮讚因緣真是奇妙無比!

在講習會期中培養的僧才,有被冤屈死於獄中的台東修和法師,有主編《海潮音》月刊的靈泉寺修嚴法師,有在台中創立萬佛寺、慈明寺的聖印法師,有在花蓮擔任佛教會會長的真寶法師等。由於我和大醒法師的一點因緣,這許多青年僧寶對台灣佛教作出一定的影響和貢獻,心中也同感與有榮焉。

此外,由於我和妙果老和尚的因緣,承蒙他推介,讓我和台灣佛教界的大德,如台灣省佛教會理事長宋修振、台中寶覺寺林錦東、台南縣佛教會呂竹木、彰化曇花佛堂林大賡、南投縣佛教會理事長曾永坤,乃至在台灣大學教學任職的李添春、李世傑,北河高中老師張玄達等本土俊彥結識來往,深感榮幸。後來我在台灣多次環島布教,宣揚影印大藏經,到各地弘法講學,出版《釋迦牟尼佛傳》,發行《今日佛教》等,他們都給予我許多支持,這些好因好緣,抵消了許多壞因壞緣,讓我得以一展發揚佛教的抱負。感念於“因緣成就一切”,我發願要時時刻刻給別人一點幫助的“因緣”,讓自己也能成為別人的好因好緣。

一九五二年左右,花蓮不斷地發生強烈地震,天災人禍頻傳,我感謝東淨寺的曾普信居士平日以謙謙君子之風,待我誠信,所以除了曾在《人生》雜誌上呼籲救濟花蓮災民,重建東淨寺之外,也為他出版《蘇東坡史話》等書,讓彼此都在好因好緣中來往。

記得有一年,彰化媽祖行香團朝拜北港的媽祖廟,林大賡先生邀我坐三輪車到媽祖行陣中參觀,讓我對台灣的民間信仰有了深切的認識。為了感激他的熱忱,後來我在彰化開建福山寺,請他擔任福山佛學院的副院長,希望彼此的好因好緣能對彰化佛教有所貢獻。

後來,屏東東山寺圓融法師、苗栗淨覺院智道法師、台中慎齋堂德熙法師、後裏毗盧寺妙本法師、美濃朝元寺的善定、慧定法師、板橋菩提院的文智法師等,都曾是支助我弘法的因緣,我無以為報,隻有努力著述,寄贈書報月刊,聊表寸心。

一九五二年,由於先有馬騰居士寫信邀請我前往宜蘭弘法為“因”,後有李決和居士麵邀駐錫宜蘭為“緣”,我欣然允諾。四十六年之後的一九九八年,馬騰居士在岡山以八十餘高齡辭世,我感念他當年給予我赴往宜蘭的因緣,除了前去拈香祝禱冥福,吩咐佛光山都監院的滿淨法師、永能法師為其處理一切喪葬事宜之外,並將其靈骨安奉於佛光山,滿我感謝好因好緣的心願。

三十多年前,我曾在墾丁公園一帶弘法,蓮海念佛會邀我前往主持落成開光,三十多年後,我應邀為東海寺主持佛事,才知此地已有幾十個寺院道場分建各處。想到佛典中描述尼拘陀樹的種子雖小,長成的大樹卻能枝葉繁茂,蔓生四方,以此比喻小因緣能得大果報,不禁深有所感:播種者植種於地,雖然不一定自己收成,但有朝一日看到濃蔭傘蓋,大眾蒙福,也覺得欣慰無比。初到宜蘭的時候,一無所有,仰賴別人給我因緣,自忖:“我能給別人什麼因緣呢?”於是一得到淨財,便購買《人生》雜誌、《菩提樹》月刊及台灣印經處出版的佛書,免費送給寺院、商店、信徒、青年,由於這些因緣,無形中助長宜蘭讀書學佛的風氣,頭城、羅東等地相繼成立念佛會,圓明寺覺意老尼師提供草寮給我靜修寫作。天理堂香店的老板方鐵錚先生是李決和居士的女婿,後因流通佛書與我結識,在這諸多因緣成就之下,李決和居士不但自己以年老之身隨我出家學佛,女兒慈莊、外孫慧龍、慧傳也隨我剃發為僧,目前在佛光山都擔任要職。

在宜蘭弘法的因緣,除了造就了許多有為的青年僧才,與我共同開創佛教事業,除最初參與開辟佛光山的一級主管之外,在家信眾方麵也是人才輩出,像鄭石岩教授在佛教心理學方麵開創天地,利人無數;楊梓濱、張肇、林清誌等人為佛光大學奔走籌劃,恪盡心力……凡此因緣皆猶如滾雪球一般,緣緣相續,燈燈無盡,使偏處一隅的宜蘭成為台灣佛教的搖籃地,點點滴滴的往事形成延續曆史的軌跡,誠為不可思議之因緣也。

喜舍一句受用的佛法能給人一些因緣,布施一聲親切的關懷能給人一些因緣,甚至供養一絲真誠的微笑,贈予一本淺顯的佛書,都可以提供別人一些因緣。多少年來,在與道友、信徒的來往之中,我深深感到,不論是舊識或新知,不論是老參或新學,最重要的是彼此要互相珍惜因緣,唯有讓心和心之間搭建起道情法愛的橋梁,才能使好因好緣綿延不斷。

一九五五年,南亭、煮雲法師與我等人共同發起“影印大藏經環島布教團”。一個多月來,我們搭乘板車、牛車、三輪車、火車、汽車、小船、軍艦、飛機,所到之處,鑼鼓喧天,鳴炮獻花,甚至地方寺廟抬出神明金轎前來歡迎,以麥克風、擴聲機助長熱鬧,隻見台上、台下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此後,我又多次率領學生、青年到全省各地布教,也蒙獲大家的熱烈護持,讓我愧不敢當。其中,有人說我成就台灣佛教蓬勃發展的因緣,但我卻認為是台灣民眾成就我推動佛教事業的因緣。

回憶四十年來,台灣佛教之所以能迅速發展,因緣際會當居首功。例如,由於電台傳播佛教之聲,讓多少民眾有了得度的因緣;由於詹煜齋先生每年讚助大專青年佛學獎學金的因緣,讓全台灣大專院校的佛學社團紛紛成立;由於朱鏡宙、張少齊印經的因緣,多少人因此而深入經藏,智慧如海;由於白聖法師等傳戒的因緣,使今日出家僧尼增加;而佛光山辦學的因緣,則使得現代的佛教教育提升層次。

佛陀出現於世,是為了一大事因緣——讓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一千多年前,由於漢明帝夜夢金人的因緣,使大法東來,此乃東土人民的福德因緣成熟有以致之;如今,大法西來,讓佛光普照,法水流長,又是另外一個殊勝因緣的到來。

早年,我來美洲創建道場時,眼見許多中國學生蜂擁到美國留學,但經濟都非常拮據,我和潘孝銳先生共同成立“西來獎學金”,每人三千至一萬美金不等,希望能為他們作一些因緣,阿城、史玲玲、郭震揚等人都曾得到獎助。可見“西來大學獎學金”是一個清淨善美的因緣。名新聞記者卜大中先生,倫敦音樂家陳惠珊小姐,也都曾得過此獎學金的資助。

過去“世界佛教徒友誼會”每年召開的大會從來沒有超出亞洲範圍,也未嚐在台灣舉行過,但第十六屆卻能移尊到美國西來寺舉行,此後,第十八屆大會及一九九八年的第二十屆大會也相繼在台灣佛光山、澳洲南天寺召開,雖說為此所費不貲,但我覺得自己能參與其中,為佛教國際化穿針引線,盡心盡力,因緣殊勝難得,所以每次都懷抱著珍惜助成的心情戮力以赴,共襄盛舉。

我深深感到,有因緣,就有希望;有因緣,就有方便;有因緣,才能成就一切。因緣,實在是美妙無比!所以我不時提醒自己:不但要感謝過去的因緣,把握現在的因緣,更要培養未來的因緣,為自他開拓光明的人生。

為了貢獻一點因緣,讓更多人有誌研究佛學,我結合兩岸學者編寫《中國佛教經典寶藏》;為了播撒菩提種子,給予各地人士一些佛法的因緣,我席不暇暖,雲遊島內外,隨喜主持佛學講座。我在電視裏主持弘法節目,有五分鍾的因緣、有半小時的因緣、有一小時的因緣……三十多年來,從一台到三台,從無線到有線,甚至自創佛光衛星電視台,播放有益身心的節目,無非都是希望觀眾們能得到一點善因善緣。我經常舉辦功德主、信徒、婦女、金剛、青年、僧伽等各種講習會,也是在創造各種因緣,讓大家的人生都能有所提升進步。佛光山在世界各地召開的國際會議已達三十次以上,主要是想給高級知識分子一些佛教的因緣。佛光會雖然隻有七年的曆史,但在海內外所舉行的公益活動,不下七千次以上,主要也是希望為各地社會帶來一點淨化的因緣。

四十年來,我努力傳授三皈五戒,讓大家有三皈五戒的因緣;我在世界各道場發起短期出家修道會,讓大家有短期出家的因緣……直到今日,我的理念是應以大學因緣得度者,即辦大學而度化之;應以佛光會因緣得度者,即設佛光會而度之;應以寺院庵堂因緣得度者,即建寺院庵堂而度之;應以佛學院因緣得度者,即辦佛學院而度之;應以美術館因緣得度者,即建美術館而度之;應以青年團因緣得度者,即辦青年團而度之;應以學生會因緣得度者,即辦學生會而度之……

佛教主張“因緣和合”,因緣不是單一直線的發展,而是互有影響,前因後果,左右關聯,彼此呼應,重重無盡的關聯。“因緣能成就一切!”懂得重重無盡的因緣,才能有重重無盡的成就!

一切都是當然的

多年前,一家雜誌社向我索借三百萬元新台幣,我無法應付,便撰文毀謗我,弟子們氣憤填膺,有些人主張筆伐聲討,有些人建議訴諸法庭。當時我在台北弘法,因此就近於普門寺集合住眾,對大家說:“別人對我們的禮遇尊重,不是當然的,所以我們應該湧泉以報;當我們受到傷害打擊時,則應該認為這是當然的,因為父母生養我,師長教育我,社會成就我,國家保護我,平時我們就擁有這麼多好因緣,相對而言,一些突如其來的挫折逆境,正可以考驗我們的氣度,可以豐富我們的內涵。因為無聊的傷害破壞,是打不倒一個人的,做一個真正的人,要經得起四麵吹來的八風,將一切的橫逆都視為是當然的……”一席話下來,總算平息了大家的怒氣,也趁此機會,隨緣上了一堂“宗門思想”課程。隻是有誰知道,從非當然到當然,我是經過了多少的修證曆程,才有這麼堅固的信念與體悟。

我十二歲那年就在棲霞山寺出家了,在常住裏是年紀最小的一個清眾,臉皮又很薄,剛開始時,上課聽不懂,下課也不好意思問。既不可以外出,又不能和他人來往,家書寫好了,沒有錢買郵票,好不容易熬到學期結束,學院放假,眼看同學們提著行李回家,我也跟著他們到大雄寶殿向佛陀告假。正要踏出殿門時,家師誌開上人把我喝住,罵道:“站著!回什麼家!”我隻得忍住稚子乍離家園對家鄉的孺慕之情,禁足閉關,有時心裏好苦。可是再想想:沒有人要我出家,是我自己願意的,所以也就視為當然地接受下來。既是當然的,為什麼要感覺苦呢?

從棲霞律學院結業以後,我又到焦山、金山、天寧等名山古刹參學,當時的教育不但是專製封閉,可說是無情無理。常常把地掃好了,老師不滿意,就要重掃;再檢查,看到幾片落葉掉下來,“不行!”又得再掃一遍。飯吃飽了,糾察師過來,命你再去吃一碗,你就得撐著肚子吞下去,否則,一個耳光隨即打下來,完全沒有人情可講。同學說某人故意找我麻煩,我卻覺得這就是教育,老師肯教,自己才有機會成長;能成長,才有未來,所以對於一切的棒喝,乃至冤屈,我都想當然地全盤接受。順逆境遇皆能當然接受,天地間的光暗就都不一樣了。

十五歲受戒時,更是備受諸苦。一到了戒場,戒師先找戒子問話審核。第一個戒師問我:“是誰要你來受戒的?”

“是老師要我來的。”

“難道老師不叫你來受戒,你就不來了嗎?”說罷,一連串的楊柳枝如雨點般落在頭上。

到了第二個戒師那裏,他又問同樣的問題。因為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於是答道:“是我自己要來的。”

沒想到“啪!啪!啪……”腦門上又是一陣痛楚。“可惡啊!老師沒叫你來,你竟然膽敢自己跑來!”

第三個戒師還是問先前的問題。這回經驗豐富,所以畢恭畢敬地答道:“是我自己發心來,師父也叫我來的。”自以為這個答案應該很圓滿,結果——“你這麼滑頭!”當然接著少不了一頓狠打。

頂著一腦子亂冒的金星,來到最後一位戒師的位子前麵,我沒等他問話,直接就將頭伸了過去,說道:“老師慈悲,您要打,就打吧!”

受戒期間,跪聽開示、打罵杖責是“當然的”訓練,甚至連如廁也受到限製。有些人忍耐不了,中途溜走;也有些人一麵抱怨牢騷,一麵受完戒期。而我認為這些都是老師的大慈大悲,所以帶著感恩的心情,“想當然”地度過了五十二個難忘的日子。

十九歲那年,我到焦山佛學院念書。記得有一位教授曾有意推薦我進教育學院讀書,我興高采烈地向家師稟告,卻招來一頓責罵:“渾蛋!佛教教育都沒有讀好,還要到外麵去受什麼社會教育!”

後來,雖然家師送另一名師弟去教育學院念書,但是我心裏一點也沒有不平之感,隻覺得這是當然的!過了幾年以後,師弟離開了佛教,我這才深深地體會到家師對我的殷切期望,因此更將學習中的一切磨煉都視為當然的過程。有“當然”的感受,是多麼的美妙啊!

那時,焦山佛學院的院長是雪煩和尚。在校期間,他從來沒有和我講過一句話,看到我時,也總是兩隻眼睛炯炯如炬的。有人說他老是在瞪我,我卻覺得他不是惡意的;即使如此,我也認為這是當然的——在學習階段,自己一無所知,有什麼資格要求師長對我們好呢?或許因為我對他恭敬一如,後來他說,這麼多學生當中,最欣賞的就是我。我自覺一無長才,在受寵若驚之餘,細細回想往事,很慶幸自己在一開始時,就能“想當然”地在無情無理的教育中茁壯成長。

十餘年後,我邀真華法師為《覺世》撰稿“參學瑣談”,文中對於參學的道場表示很多不滿的意見,其實這些人、事、地,我也通通經曆過,隻是那時都覺得“這是當然的”,所以未曾覺得不好,也讓我在覺得當然中感到沒有什麼不平,因那些是教育啊!

十年的參學生涯瞬間即過,後來,我也從事教書工作,由大陸來到台灣,從小學校長到佛教講習會的教務主任,從佛教學院教師到大專院校教授,從講授佛學到教導國文,從教人唱誦到指導寫作,其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學生的頑強中熬煉自己的耐性與慈悲,“想當然”地調適自己的教學方式與授課心態,以求契理契機,如今可說是駕輕就熟。曾有人問我多年來的執教心得,我覺得學生固然應該接受,老師也必須改進,彼此都要從容忍受教中教學相長,如果能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最後的“一切想當然耳”,就是一種進步,就是一種成功了。

深感凡事如果都自認有理者,就不易成長。在過去,有老師耳提麵命地教我,如今弟子、信徒有時也會不吝指教,對於這些,我都“想當然”地承受教誨,因為“吾愛尊嚴,但吾更愛真理”,在真理的麵前,沒有長幼之序,也沒有尊卑之分。

直到現在,我還是一直以“一切都是當然的”來自我勉勵,教育徒眾。弟子中曾有人問我:“您教我們要想當然地服膺真理,什麼是真理呢?是現代的知識科技?是經典裏的十二分教?”我覺得這些都是,但也都不是,因為真理不假外求,在自性中本自具足,最重要的是必須懂得尊重與包容,否則即使是讀遍千經萬論,學富五車,也不過是窮人數他寶,自欺欺人。一旦境界來臨,還是照樣被五欲塵勞所障礙迷惑,有時甚至鑄成大錯,還不自知。一切當然,那就能心境一如,物我兩忘。

童年時,家境十分貧困,我的幾位舅舅雖比較富裕,但也沒有心力相助,我一直覺得這是當然的。後來我到人文薈萃的焦山念書,他們幾次托我代買字畫,然而卻未曾給錢,我那時一貧如洗,但還是節衣縮食,將佛事□錢一點一滴地儲存起來,依言代購。盡管後來母親知道了,為我心疼不已,我還是認為給人方便、給人利用都是當然的。

別離鄉裏四十載後,我才得以與家人取得聯係。親戚們這時都來函要我寄美金給他們建房子,接著,又多少次向我索取電器用品。母親獲悉後,要我不必煩心,而我始終認為給人是表示自己富有,乃當然之事。所以,每次回大陸,我不但購物送給至親好友,即使與自己稍有關係的老師、同參、學生、鄉人,我都一一資助饋贈。

徒眾常問我:“那個人這麼壞,您為什麼還要幫他呢?”因為我向來覺得“寬以待己,嚴以待人”不是當然的,“忠厚恕道”才是當然的,隻要這個人對別人能有一點點好,即使於我薄情寡義,我還是想成就他。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個名叫解仁保的鄰居,曾經陷害家父入獄,後來一度失業,生活潦倒,母親竟然不計前嫌,勸我乞求恩師為他覓職。我當時心中很不以為然,但基於母命難違,還是遵照行事。

古訓有雲:“姁之嫗之,春夏所以生育也;霜之雪之,秋冬所以成熟也。”在人海沉浮裏,受苦受難、委屈冤枉都是當然的,唯有堅持信念,我們才可以隨遇而安,隨緣生活,隨喜而作,隨心而住,為自己找出通路;在這個世上,給人歡喜,給人信心也都是當然的,隻有抱定這種決心,我們才能夠不計得失,無視榮辱,盡其在我,為所當為,一切皆當然耳。

舉重若輕

佛教學者唐一玄居士曾任軍隊醫院院長多年,後來在各個佛教學院授課,佛教著作甚多,由於與我的觀念風格不同,對我一向批判多於讚美,但有一次,他竟然很高興地讚美我處理事情舉重若輕。我一生受人批判也好,讚美也好,多不介意,但唐老的這一句“舉重若輕”,頗令我感到受寵若驚。繼而回想自己一生立身行事,的確是本著香嚴智閑禪師的詩偈“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來待人接物,這句話和“竹影掃階塵不動,雁過寒潭水無痕”的意義相同,也就是說:什麼事過去了就算了,絕不會計較得失,或是留戀或懊悔。唐老以“舉重若輕”四個字來形容我的為人處世,自覺堪能承當。

記得剛來台灣的時候,我曾在寺院裏擔任打水、挑擔、拉車、采購等工作。寺裏的住眾看我無論做什麼粗重的工作都好像一副駕輕就熟的樣子,所以凡是需要用力氣的事情,他們都叫我去做。其實我每次拉車拉到要上坡的時候,往往因為用盡全身的力氣而暈眩嘔吐,但是因為我常懷慚愧感恩之心,所以能產生源源不斷的力量服務大眾。四十多年前,我為教界長老編輯雜誌之餘,還經常為其他報章刊物撰寫佛教文章,長老看我勤於寫稿,又不收分文稿費,以為我筆到神來,舉重若輕,所以連發行、郵寄等一切工作也都交由我包辦,其實我常常為了寫稿而搜索枯腸,通宵達旦,不過因為我心中充滿弘法利生的使命感,所以不論給我多少工作,我一樣都心甘情願,勝任愉快。後來我經常南北弘法,以火車、汽車為辦公室,準備文稿,所以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能即刻樂說不倦,信徒以為我才思敏捷,舉重若輕,更加喜歡邀請我去說法開示。其實,弘法的最初幾年中,我經常為了一篇講稿而案牘勞神,鎮日思維;如今我年屆七十餘歲,經常一天講話下來,就感到身乏口幹,但每次看到信眾們渴望佛法的眼神,就忘記一切辛苦,所以依然精勤度眾,樂此不疲。

有人說:“如果要跟誰過不去,就叫他去辦教育,編雜誌,建道場。”但是許多年來,我教育也辦了,雜誌也編了,道場也建了,其中各有不同的問題,有的頻遭人為的阻礙,像福山寺的寺院登記執照因有關主管互踢皮球而一再延遲,直至八年後,才給予核準;西來寺初建的時候,因異教徒排斥而遭到抗議。有的飽受天災的侵襲,像佛光山台風來時的洪水、山崩,極樂寺牆瓦的坍方、倒塌……往往將多年的建設毀於一旦。有的是接管別人辦不下去的事業,例如接收福國寺、圓福寺之後,才知道還要償付前人的債務。凡此都因為我稍具發心、願力,所以雖然困難重重,我也不覺其難;因為我非常注重情義和結緣,所以盡管備嚐艱苦,我也甘之如飴;因為我肯隨緣、隨喜,所以即使忙碌不堪,我不覺得忙不過來;因為我願意忍耐、承擔,所以縱然一無所有,我不覺得空乏無力。總之,無論什麼繁複的事情到了我這裏,都因為我心甘情願,無怨無悔,所以自覺能夠“舉重若輕”地承擔。

文殊菩薩以“無”為不二法門,慧開禪師以“無”為宗門一關,惠能大師以“無”攝受傲慢的同道,道樹禪師以“無”屈服外道的神通。“無”可以說是世上最美妙的道理!我一生中所遭遇的棘手事件不知凡幾,像壽山寺建好之後,軍團司令部下令強製拆除;悍民想穿越佛光山作為產業道路,不惜以暴力威脅逼迫;台北七號公園觀音事件,眼見即將釀成政教衝突;佛牙來台,異教唆使教徒搗亂阻撓。麵對這些突如其來的險厄,有時我以理說服,有時我以靜製動,有時我以誠感化,有時我以慈折服。總之,我沒有特定的方式,但是因為我心中常保空“無”,如明鏡一般,胡來胡現,所以能夠產生無盡的力量,舉重若輕地統攝了有盡的招術。

五十年前,沒有法師願意久留宜蘭,我自告奮勇前往弘法。到了那裏,才知道不但寺院內住滿軍眷,僧俗雜處,而且信徒涵蓋老、中、青三代,他們有的親近寺院很久,但所接觸的未必是正信佛法;有的忠心耿耿,但個性強悍;有的男眾性情特別剛烈;有的年輕活潑,蹦蹦跳跳,不易為保守的老成信徒所接受。我一待數十餘年之久,不但和當地民眾水乳交融,和諧相處,而且將正信佛法帶動起來,讓宜蘭成為台灣佛教發展的搖籃。當年宜蘭的信徒,直到現在,仍對我關懷備至,一聽說我有什麼事情,比誰都熱心著急。像礁溪的佛光大學,從土地取得到建築工程,他們都賣力參與,功不可沒。很多人驚訝地問我當年是用了什麼方法,能在他們心目中一直具有“舉重若輕”的形象?我想大概是由於我掌握住老年人的經驗、中年人的穩健及青年人的力量吧!

後來,我在各處建道場,信徒的性格種類更是多得不勝枚舉,但我依然應付自如:來的是軍人,我和他講軍人法;來的是商人,我和他講商人法;來的是兒童,我和他講兒童法;來的是老人,我和他講老人法;來的是婦女,我和他講婦女法;來的是傷殘,我和他講傷殘法。此外,對於喜歡修持的人,我舉辦禪坐班、念佛會;對於追求慧解的人,我開設佛學班、讀書會;對於擅長藝文的人,我舉辦技藝班、寫作社;對於偏好慈善的人,我成立服務隊、救濟會。總之,我應機說法,讓信眾能將佛法帶到日常生活之中;我觀機逗教,讓大家發揮所長,所以就能夠“舉重若輕”地將佛教帶動起來。

俗語說:“寧帶一團兵,不帶一團僧。”出家人的性格雖然比較超逸淡泊,無所勉求,但相對地,因為不求名,不求利,有時候也很難動之以情或動之以理,所以教育僧團徒眾不像帶領世俗企業裏的員工那麼容易。而我,除了分布在全球各地百萬名信徒之外,還收了一千多位出家弟子。我每天不但必須處理忙不完的法務,還得分神為他們處理情緒問題、讀書問題、修持問題、弘法問題、養病問題、請假問題。每次主持教育座談會時,總有人問我如何帶領這麼多弟子。其實這就像《維摩詰經》所說:“弟子眾塵勞,隨意之所轉。”塵勞雖多,但是如果我們能夠隨意轉化,就可以“舉重若輕”地轉煩惱為菩提,轉愚癡為智慧。徒眾亦然,無論他們有多少人,有多少問題,因為我在思想上能夠和時代的脈搏一起跳動;我在方法上,能夠隨著各人的根性施以不同的教化;我對於弟子不如法的地方能夠心懷慈悲,循循善誘;我對於他們不懂事的地方,能夠寬容諒解,不去計較,所以再冥頑不靈的人,我都可以“舉重若輕”予以轉化。

信徒婚姻的危機,我以一句“愛,才能贏得愛”來挽回;演藝人員間的衝突,我以長生童子忍辱的故事來化解;政治人物的心結,我以“退一步,海闊天空”勸和;信徒失去親人的傷痛,我以“死如移民”的比喻給予撫平,餘如信徒財產糾紛、兒女問題,教界人士間的勃谿誤解等一切疑難雜症,都由於我能認識問題症結所在,直接切入核心,給予大家,所以能舉重若輕,片言化解。

我經常參加各種活動、法會,像馬來西亞莎亞南體育館弘法活動、慈悲愛心人誓師運動,各有八萬人參加;每年固定在國父紀念館及香港紅磡體育館等地的講經,每場也都是數萬觀眾聆聽;每年的國際佛光會世界會員大會暨理監事會有來自各地數千名代表及觀禮員等前往與會;經常在各地為籌募佛光大學建校基金而發起的園遊會,共襄盛舉者動輒數萬人,甚至十餘萬人。許多人好奇地問我:“怎麼有辦法舉辦這麼多的活動,同時還能解決這麼多人的吃住問題呢?”我想最主要的秘訣是因為我們平時訓練人才,事前周密計劃,開會討論意見,懂得分工合作,所以無論來的人再多,時間再緊湊,都能夠達到舉重若輕、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最初設立佛學院時,信徒警告我:“你沒有經費,又要辦學,以後就沒有人敢再接近你,你一定會辦不下去!”教界也有人說:“你沒有經驗,辦不起來的。”我最初到美國建寺弘法時,同道譏笑我:“你不會英文,哪裏能在島外弘法?”我登記成立佛光大學之初,官員們提醒我:“辦大學耗財費力,必須三思!”佛光山三十周年紀念日那天,我宣布封山,有人勸我:“封山以後,沒有油香來源,僧眾的生活立刻就會成為問題。”誠然,經驗、語文、錢財、物資是弘法利生不可或缺的條件,但是對於出家人而言,這些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佛法、信心、道念、正見,就是因為具備了這些基本條件,我“舉重若輕”地在島內外辦了十六所佛教學院,叢林學院曆史長三十年以上,從未中斷;如今我在全球五大洲成立的別分院、布教所一百多間,目前還在陸續增加中;我在美國的西來大學已有十年之久,在台灣辦的大學第一屆學生將於明年畢業,不但學生增多,校務蒸蒸日上,而且還和其他國家的大學及文教組織頻繁交流;佛光山封山之後,僧眾們盡管過著清貧生活,但每個周末仍舉辦假日修道會,供應上千人食宿,此外還有不定期的禪修、佛七、短期出家、講習會議等文教活動,兩年來度眾無數。看起來,這也是舉重若輕呀!

曾經有人為我計算,我一生在台灣佛教界擁有五十餘個“第一”:第一支佛教歌詠隊、第一個在電視台弘法的人、第一張佛教唱片、建第一間講堂、第一本精裝佛書、第一個組織信徒穿著製服、第一個創設僧眾等級製度、第一個組織青年學生會、第一個成立信徒講習會、第一個成立兒童班、第一個成立星期學校、第一個成立幼教研習中心、第一個發起光明燈法會、第一個使用幻燈機和投影機弘法、第一所教育部承認的印度文化研究所、第一個大專佛學夏令營、第一個都市佛學院、第一個雲水醫院、第一所民眾圖書館、第一座安寧病房、第一個信徒服務中心(檀信樓)、第一個舉行報恩法會、第一個舉行園遊會、第一個發起供僧法會、第一個建高樓寺院、第一個舉行環島托缽行腳活動、第一個舉辦世界佛學會考、第一個舉行禪淨密三修法會、第一次辦回歸佛陀時代的活動、成立第一所佛教文物陳列館、第一次台灣舉行傳法退位大典、第一個舉辦短期出家、第一部將藏經重新分段標點的《佛光大藏經》、第一部獲得金鼎獎的《佛光大辭典》、第一個率領兩百人前往印度朝聖、第一位到梵蒂岡與教宗會談……大家看我擁有這麼多“第一”的頭銜,都說我福報俱全,其實,但開風氣不為師,這一些都是佛教共成的第一,都是盡心盡力“舉重若輕”所共成。

其實,這其中我不知經曆過多少挫折,例如四十多年前,我用白話文寫作,文藝教界一些傳統人士表示不以為然;我率領佛教青年一起出外布教,引起佛教保守人士的反對;我組織佛教歌詠隊,借著躍動的音符將佛法傳遞到各個角落,卻受到強烈的批評;我使用幻燈機布教,幻燈機被警察無理地沒收;我在市區的高樓裏成立寺院接引民眾學佛,有關單位以屋頂無翹角為由,至今仍不準辦理寺院登記;我錄製電視弘法節目,已經與電視台簽約,但臨時卻被有關單位取消,理由是和尚不能上電視;餘如在廟口市街布教被當場取締,更是常有的事。但這一切阻礙都無法將我打倒,因為我相信“有佛法就有辦法”,所以無論多麼艱巨的事情,我自信都能“舉重若輕”地完成。

憑著愈挫愈勇的精神,近十年來,我將腳步拓展到島外,在國際間作了許多突破。一九八六年,我在佛光山舉行世界顯密佛學會議,讓漢藏佛教人士在一起促膝暢談,建立共識,此後彼此互有往來。海峽兩岸自從一九四九年之後,很長時間交流不多,我率領“弘法探親團”到大陸弘法探親。一九八八年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在西來寺舉辦,我讓兩岸代表首度坐在同一個會議廳裏麵開會,贏得全場人士不絕於耳的掌聲及欣喜交加的熱淚。僧信組織自古有之,可惜彼此向來缺乏聯係,甚至有各行其事之憾。一九九二年,我為信眾成立國際佛光會之後,和佛光山僧團互相配合,有如人之兩臂,鳥之兩翼,在弘法度眾方麵發揮前所未有的功能,也為僧信融和做出了良好的示範。南傳國家的比丘尼戒因戰亂及上座比丘把持等原因而失傳兩百多年之久,我經過多次的努力,於一九九八年二月,在佛教的祖國——印度菩提伽耶舉辦國際三壇大戒,讓二百多位大小乘比丘在二十六位大小乘戒師的證盟下如願頂受具足戒。就在此時,西藏貢噶喇嘛表示願將其教派珍藏已久的佛牙舍利贈送給我,許多人問他,國際佛教界人士這麼多,為什麼獨鍾於我?他舉出上列諸項事實,回答大家:“因為星雲某人在國際間具有舉重若輕的地位,所以我們相信他能夠妥善保存佛牙舍利。”“舉重若輕”四個字看似容易,其實這是我一生本著弘法奉獻的理念,努力為教籌劃,為眾謀福得來的些許成績,而對十方大眾又何足道哉?

在佛教的曆史長河裏,擁有“舉重若輕”地位者不知凡幾,我隻不過是一滴微不足道的小水珠而已。像偉大的佛陀,在當時階級分明的時代裏倡導四姓平等,竟能得到朝野上下的支持;在各種宗教雜陳的社會中,還能將佛法迅速地傳遍整個印度;在多國鼎立爭強的土地上,往往以一席建言化幹戈為玉帛;即使在極為惡劣難堪的處境下,也能夠以善巧方便來化導頑愚……凡此舉重若輕的風範,兩千五百年來一直是億萬佛教徒心目中永不磨滅的精神依賴。佛法初傳漢地時,迦攝摩騰以一首正氣凜然的偈語懾服外道,“舉重若輕”地奠定了佛教在中國的基礎;曇無竭不顧生命危險到西域求法、法顯渡海、玄奘經過沙漠到印度取經、法眼禪師以詩偈駁斥皇上、慧遠大師的《沙門不敬王者論》、楊仁山的金陵刻經處等,這些舉止,外在是如此的舉重若輕,但內容有千萬斤的重力。他們這種大慈悲、大智慧、大勇猛、大無畏的精神,是多麼地令人敬佩仰慕!

所以,“舉重若輕”的真義,並不是在表麵上將重的事物變輕,而是要我們做好心理的建設,不將重的感覺擺在前麵,自然就能獲得舉重若輕的泉源,如流水載物般,處處無礙;舉重若輕的要訣,也不是刻意躲避重任,輕率行事,而是要我們遇事承擔,運用智慧,自然就能培養舉重若輕的能力,如獅子奮迅般衝破難關。

不見不聞的世界

剛入佛學院念書,偶爾也進入禪堂參禪,堂主明度禪師說:“真正會聽的人,要聽無聲之聲;真正會看的人,要看心內的世界。”

當時雖不太了解,但是覺得這句話蘊涵著甚深的法義,就把它記在心裏,沒想到對於我的一生,居然有著很大的影響。

十五歲時,受三壇具足大戒,當我好奇地瀏覽戒壇風光時,戒師的一根藤條狠狠地打在我身上:“你看什麼?這世間哪一樣東西是你的?”於是,我閉目不看,在漆黑的世界裏,我燃起一盞心燈,世界的一切原來都在自己的心中。我學會了不看外而看內,不看有而看無,不看妄而看真,不看他而看己。三個月後,我在長廊上睜開眼睛,見到外界的青山綠水、藍天白雲,真是美不勝收!經過一番反觀自照的日子,雖然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心裏的感覺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直到現在,我走夜路,上下樓梯,即使不用眼睛看,也都很自如無礙。甚至我常覺得:用心眼去感受世間事,比用肉眼去觀察還要來得如實真切。

二十八年前剛買下佛光山時,信徒們看到滿山都是野草刺竹,交通又不便利,不禁大失所望,個個都說:“這種地方,誰願再來!”我不管眾人的看法,率領出家弟子們同心協力,搬石運土,移山填溝,終於將荒山曠野開辟成道場。現在,佛光山不但是台灣的觀光勝地,而且也成為國際佛教的重鎮,當初說不來的信徒,已經不止百次上山,可見當時親眼所見的,親口所說的,也不一定正確啊!“有願必成”,我們要相信自己心中的願力。

一九四一年受戒後,在律學院念書,夜裏巡寮,萬籟俱寂,驟聽落葉敲磚,夏蟲鳴唱,彎彎明月高掛夜空,不覺停下腳步,側耳傾聽。不料,一頓杖責加身,糾察師嗬斥道:“聽什麼?把耳朵收起來!這個世界上,什麼聲音是你應該聽的?”於是,我開始練習充耳不聞,但是好難啊!我幹脆用棉花球塞住雙耳,不聽世間的雜音,漸漸地,我的耳根清淨了,心中也自然空靈了。才剛體會到無聲之聲的法喜,老師又一個巴掌打了過來:“怎麼把耳朵塞起來?把耳朵打開來聽聽,什麼聲音不是你應該聽的?”我把棉花球拿開,各種音聲排空而過,直穿腦際。定下神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大自然有這麼多美好的音樂交織鳴奏啊!不禁自問:以前我的耳朵都用來做什麼呢?抱著“往者已矣”的心情,我下定決心:今後不聽是非而聽實話,不聽惡言而聽善語,不聽雜話而聽佛法,不聽閑言而聽真理。

五十年後,我於一九九三年新春返鄉探母,蒙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長者誠意接待,他從北京專程來到南京,我們兩人歡敘暢談時,他的夫人很奇怪地說:“趙老平日的耳朵重聽,常常聽不到別人講話,為什麼今天卻都聽到星師講話?”趙老說:“我的耳朵隻用來聽要聽的話,凡是不要聽的話,我都聽不到。”聽而不聽,不聽而聽,應該是聽聞的最高藝術了。

而我,也曾有過不聽而聽的經驗:一九五四年,我在宜蘭雷音寺主持佛七,在喃喃的佛號聲中,我進入寧靜的禪淨境界。七天中,我時時刻刻覺得佛聲綿綿不斷,即使人不在佛堂,佛號也不絕於耳——吃飯時,一口一口都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刷牙的刷刷聲也變成一聲聲的“阿彌陀佛”,乃至行住坐臥,念念分明都是彌陀之聲,未嚐稍停。七天的時間仿佛在一彈指間過去了,其間我所體會到的物我兩忘、心境合一、時空俱泯的境界,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十九歲我在焦山佛學院時,實行“禁語”。剛開始很不習慣,有時不慎出語違誓,我就走到大殿後麵海島前,重重地摑打自己,直至嘴角出血為止。如是禁語達一年之久,我不但口中無聲,竟然連心中也沒有了煩惱的音聲。在寂寥靜默中,我沉醉在靜觀萬物皆自得的境界裏,時間仿佛拉長了,方寸的空間也擴展了。

我體會到“刹那永劫”的經驗,也感受到“極微”裏包容了大千宇宙。當我解禁說話時,同學們都驚訝於我的思辨敏捷。我想起過去外婆醃漬的醬菜,壇口封得緊密的漬物最為香脆,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我們整天以感官追逐聲色,當然也就不能把心安住在佛道之上,所謂“寧靜致遠”,唯有在寧靜中,不亂看,不亂聽,不亂說,我們才能找回自己,增長智慧,見人所未見,聽人所未聽,說人所未說。

一九六三年我到日本訪問,在日本國立日光公園看到天照宮的梁上雕有三隻猴子:一隻猴子雙手蓋住眼睛,一隻雙手按著耳朵,一隻雙手捂住嘴巴,個個栩栩如生。我站立片刻,若有所悟。我們的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每天總是不斷地向外界攀緣,對於六塵即色、聲、香、味、觸、法,虛妄分別,因而產生許多煩惱,如果我們能時時反求諸己,不讓心在外境五欲六塵上流轉,不當看的不看,不當聽的不聽,不當說的不說,也就不會起惑造業,頻生無明煩惱了。我的思想心境,又獲得一次證實。

二十年前,我曾經延聘俞國基先生來佛學院教授音樂,為了能達到教學的效果,我接受俞先生的建議,特地購置了一套非常具有水準的音響設備。記得第一天上課時,他放了一段交響樂給大家聽,刹那間,整個教室有如風馳電掣,萬馬奔騰般的喧鬧。聽罷,他興致勃勃地問學生們:“剛才的音樂,你們覺得哪一段最好聽?”當時還是學生的依恒法師站起來說:“老師,樂聲停下來的時候最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