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將一隻落單病弱的小鬆鼠養大以後,放它回歸自然,它居然每餐都不忘記回來吃飯;而一隻文鳥在放生以後,像是晨昏定省似的,每天朝九晚五,都會飛來我的窗前,看我幾回。常常與它們相視的那一刻,我不禁自省:連飛禽走獸都曉得感動,更何況我們這些自稱是“萬物之靈”的人類呢?
所以,感動不僅是彼此心意的互相交流,更是佛心佛性的自然流露。披覽佛典,佛陀發願度生,乃至在因地修行時,為半句真理而甘願墜亡,為救護餓虎而寧舍身命,就是因為感動;諸大弟子投身佛教,跟隨佛陀到處弘法,甚至諸佛菩薩之所以和我們感應道交,也是由於感動。有了感動,我們就能心甘情願;有了感動,我們就能不怨不悔。所以,時時感動的人,永遠知足常樂,精進不懈;而不知感動的人,卻有如槁木死灰,非但不能與真理相應,也無法和大眾快樂相處。
因此,感動是人間修行的重要法門,我們每天不但應該對於別人所做的善事,所說的好話心存感動,自己也要以慈悲、忍耐、謙遜、勤勞等美德來感動他人。如果能夠做到自他感動,佛國淨土即在眼前。
愛,就是惜
數十年來,走訪世界各地,常聽人歌頌愛的偉大,並且舉出許多西哲的諺語來詮釋愛為何物。例如:莎士比亞說:“愛,不是以眼睛去看,而是用心。”雨果說:“愛,是感情的升華,它有如陽光照耀大地,給萬物一股生長的力量,使其欣欣向榮。”弗洛姆說:“愛,是給予,讓對方能夠成長。”……也有人反問我:“你覺得愛是什麼?”在我看來,愛的真諦,要升華為慈悲,隻有一個字可以代表,那就是“惜”。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所以千古以來,諸葛亮為漢室鞠躬盡瘁,韓信報答漂母一飯之恩,藺相如、廉頗刎頸之交,梁鴻、孟光相敬如賓的故事,流傳今日,依舊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可見時代思潮或有不同,但忠孝節義發展出愛的情誼,足以穿越時空,鼓蕩人心。我也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對於點滴的恩情,總要想盡方法湧泉以報。
四十年前,王如璋女士為我挨家挨戶推銷不下一千份《人生》雜誌及《玉琳國師》,在當年知識不普遍,正信佛教還不發達的時候,可說十分難得。三十年後,為了報答她當年對佛教文化的一片熱心,我將她迎奉到佛光精舍頤養天年。
多年前,圓福寺因為林慈超居士的因緣,成為佛光山的分院;後來他的兒子西原佑一先生在日本籌組東京佛光協會,並且被推舉為首任會長。林慈超的先生往生時,我特地從台北一路在高速公路上超車,趕到嘉義,主持他的告別式,為的是感念他們一家對佛光山長久以來的感情。
花蓮四維高中校長黃英吉先生在當地推動佛光會不遺餘力,一九九五年六月,我剛完成心髒手術,正在台北修養期間,聽說他的兒子黃文魁先生在佛光山舉行佛化婚禮,立刻抱著弱軀前往主持,為的也是酬謝他對佛教的隆情厚誼。
為我主持心髒開刀手術的張燕醫師曾對我說:“我知道您是一個很好的人,因為常來探病的訪客都是與您認識幾十年的朋友、徒眾。”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達到好人的標準,但是對於感情,我確實很珍惜,所以能曆久不衰。
世間有了情,固然增添幾分色彩,然而更需要有才幹之士努力奮起,貢獻所學所能,才能使社會進步,讓更多的人得到庇蔭。基於這份惜才的理念,過去我曾經資助藍吉富、張曼濤先生赴日留學,現在我又攬聘龔鵬程先生等青年才俊為我辦學。在我不斷地鼓勵下,沒有傲人學曆的蕭頂順、翁鬆山,如今已是名聞台灣的建築家、工藝家;苦難畫家李自健、殘疾青年施金輝,更是蜚聲國際的藝術名家。當初之所以認識胡秀卿醫師,並不是希望她為我診療醫病,而是看重她在重大集會時所表現的穩健台風與流利言辭。所以,二十年來,凡是舉辦佛學講座,我都邀請她擔任司儀,如今她除了以精湛的醫術懸壺濟世外,也是佛光會著名的檀講師。我覺得,人生不僅僅隻為了拓展自己的才能,更重要的是能珍惜人才,給予愛護提拔,為社會大眾創造更多幸福的因緣。
說起緣,世上每一樣事情,都是互為緣起,相生相成,所以佛教講究緣分的培養,常說要“廣結善緣”,其實善緣固然要廣結,一切的因緣,無論好壞,都應該善加珍惜。能夠隨時惜緣,才能談到廣結善緣。回想年少參學時,一些長輩說我沒有出息,我聽了一點也不懊惱,當下立誌發願,一定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所以對於他們嚴厲的嗬斥批評,我牢記在心,痛下決心改往修來。如今我每次返鄉,必定探視師長,躬自奉禮,感謝他們當年教育之恩。青年時開始弘法,一些同參又議論我沒有大用,我聞後更加發憤圖強,深信以勤補拙,一定可以成為有用之人,後來我興學建寺,禮遇道友,廣納海單,希望借此聊表感念之心。
有鑒於自己在成長的過程中,遭逢太多人為的排擠阻難,我倍加愛惜點滴善緣。四十年前還相當落魄的時候,孫張清揚女士居然以全套金製餐具為我慶祝三十而立的生日。因這“一餐之緣”,多年來,凡是與她有關的教界事務,我都主動獻議幫忙。她在寓中病逝後,我也為她南北奔波,料理後事。
旅居加拿大的企業家賴維正先生在飛機上讀完拙作《心甘情願》後,買了數百本分贈員工,並且舉行考試,頒發獎品給成績優良者以資勉勵。我聽說此事,心中一直很感動,但始終想不出如何酬謝這份珍貴的“書香因緣”。一九九四年在溫哥華舉行國際佛光會第四屆大會時,獲悉他家剛建佛堂,特地請了一尊莊嚴的玉佛,親自送到他府上,才放下心中長久以來的懸念。“一書之緣”,讓我和賴先生萬裏相逢,“一信之緣”、“一麵之緣”、“一紙之緣”,卻使我和小朋友成了忘年之交。林雅築從小學時和我通信,如今一轉眼,她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學生了。十多年前,還在韓國漢城就讀初級中學的金貞希,在機場向我問訊,此後數度來佛光山,憑著比手畫腳,居然也無礙彼此之間的溝通。王並小弟弟因在義賣會上得到我一張毛筆字,從此也是魚雁往返。
前些時日,劉醫師為我檢查身體時,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知道出家人對色身不是很注重,但請您想一想有多少人需要您,請為大家保重您的身體。”我聽了以後,心裏十分感動。俗話說:“愛人者,人恒愛之。”我想到世間,無論是父母親眷、夫妻兒女、兄弟姊妹、朋友同學之間,如果能夠互相珍惜因緣,彼此之間的“愛”必定能夠地久天長。
人,不分老少智愚,隻要我們肯珍惜因緣,真誠相待,自然會緣緣相係。回想動物也莫不是如此,假使我們能以慈悲覆護,也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多年前,我曾經在寮房的抽屜裏發現一窩剛出生的小鼠,我怕它們母子受到驚嚇,不但不敢搬動它們,而且每次看顧它們以後,還保持抽屜原狀,從此家中衣物居然也沒有被鼠類咬破過。這還不足為奇,最令我津津樂道的是童年時曾經飼養過兩隻羽毛燒光、隻剩下上下喙的小雞。記得那時我每天耐心地用杯子裝滿穀類,一口一口喂食,並且常常以愛語安慰它們。如是過了一年多,小雞居然沒有夭折,後來還能下蛋,真是讓人欣慰極了。此後,我還養過路上撿來的狗兒、被風吹下地麵的雛鳥、從樹上掉下來奄奄一息的鬆鼠、遭主人遺棄的病鴿,結果都能在悉心照料之下日益長大。我常想連一個瀕死的小動物都可以借著些微的愛心存活下來,何況自稱萬物之靈的人類,更應該珍惜善緣,發揮生命的光與熱,照亮自己的前程,溫暖周圍的世界。
小時候,聽到鄰居從學堂回來,高唱著“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我即刻悚然而立,懂得了惜時。少年出家,在經本上看到“普賢菩薩警眾偈”雲:“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不禁心頭一震,從此引以為戒,更加愛惜時間,不敢虛度。隨著弘法事業的拓展,我益形忙碌,許多人問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時間排得這麼緊湊?他們哪裏知道,我恨不得將一個小時當一天來使用,將一天當一年使用,將一期生命視為千生萬劫。古時匡衡的鑿壁取光,汪邲的隨月苦讀,我固然望塵莫及,但自認在三度時空的把握上,更能順應環境,作更積極有效的運用。例如:與人相約,我不但守時赴會,不浪費別人的時間,而且能在忙碌的行程中,善用自己瑣碎的時間,很快地完成必須處理的事;遇有會議,我總是將相關單位集中在一地同時會商,一次解決數種問題。我既不趕赴經懺,也不作無謂的應酬交際,而是實事求是,把全副心思集中在人間淨土的建設上。
我除了“惜時”以外,也更“惜力”。五十年來的弘法生涯,我所遭遇到的譏謗阻難何止萬端,但是我不把精力耗費在人我是非上。在默默耕耘中,我另拓天地,反而對佛教的貢獻更大。因此,我興設佛教事業,首重組織規劃,目的在將佛教的資源統籌運用,將佛教的力量動員起來。佛光山之所以能在短短三十年內迅速成長,佛光會之所以能在短短四年中蓬勃發展,都是因為大家“愛惜力量”、“愛惜眾緣”所擁有的輝煌成就。俗語說:“拳頭不隨便揮出,力氣不任意使盡。”唯有“愛惜力量”,養深積厚,才能蓄勢待發,實現理想;唯有“愛惜眾緣”,尊重包容,才能群策群力,共成美事。
隨著時代的進步,在諸多力量之中,語言往往是最為驚人的利器。我曾經有一段“惜言”的體驗。年輕時由於自己不知道惜言,不知造了多少口業,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體會沉默是金的可貴,在實踐約一年時期的“禁語”之後,發現不但自己的心識更加清晰敏銳,就是說出來的話語也不同於前。後來我念佛參禪,曾有數次身心脫落的境界,起座以後,舉目所見,皆是佛的世界;凡有所聞,都是佛的音聲,我從此領略到什麼是真正的語言。隨著弘法越多,經驗越豐,我更深深體悟到唯有字句簡捷、言之有物的說辭,才是最成功的講演。所以若要發揮語言的力量,不妨先從惜語如金,不做傷人之語,不說無用之事做起。不但要愛惜嘴巴的語言,用慈悲的愛語化導暴戾的氣氛,使社會趨於平和;更要正本清源,愛惜心靈的語言,用智慧的心語消除貪嗔愚癡,使靈台常保明淨。
從“惜言”再到“惜財”,語言固然沒有絕對的善惡,金錢的本身也無關好壞,所謂“善惡是法,法非善惡”,我覺得惜財之道,不在花用多少,而在明智簡擇對象、用途。所以,凡是用在佛法上的布施,我罄其所有;但對於沒有意義的花費,我一錢不舍。數年前,我在日本弘法,將一頓飯錢節省下來,買了兩本書帶回佛光山,放在圖書館裏供大家借閱,自覺樂趣無窮。許多人批評佛光山的建設粗製濫造,沒有精美的畫棟雕梁,其實我何嚐不想學習阿彌陀佛以七寶樓閣、八功德水來攝受大眾,但是為了愛惜十方檀那的淨財,我不得不因陋就簡。我不但愛惜佛教的淨財,更推己及人,經常告誡弟子們愛惜信徒的錢財,儲財於信徒,不可殺雞取卵,徒擾自他。
世間的財寶不一定要擁有很多,才算是富貴之人,隻要我們能心胸豁達,視萬物為一體,三千大千世界盡為我們所享有。過去我在大陸就讀佛學院時,從出坡、挑水、采樵中,不自覺地與山林河川結為良朋好友;後來在台灣開辟佛光山時,又從搬砂運石中,培養與大地泥土之間的深厚感情。在與大自然接觸中,我體會到天地萬物是休戚與共的生命體,所以在暴風雨來襲時,為了怕水土流失過多,我甘冒生命危險,率領弟子多人,以身為牆,阻擋如瀑流般的水勢;多年以來,我規定徒眾不能任意砍伐樹木,好讓穿梭在林野中的飛禽走獸,都能有果實充饑,有枝椏棲身;我不準弟子隨便攀折花草,以使蜂蝶爬蟲都能啜食甘美的雨露,享受芳香的蜜糖;在盛夏的傍晚,我經常在巡山之際澆灌花木,有些人嫌我太過老婆心切,我卻覺得花草樹木不會說話,所以我們更要易地而處,為它著想。我衷心希望無論是道場的住眾也好,來往的過客也罷,大家都能在蔥蘢的山色中,看到如來的清淨法身;在潺潺的溪聲裏,聆聽和雅的法音宣流。
經雲:睒子菩薩走路時,不敢腳力太重,怕踩痛了大地,這是多麼的愛惜大地;說話時,不敢大聲,怕驚醒了眾生,這是多麼的愛惜他人;任何時刻,不敢亂丟東西,怕汙染了山河,這是多麼的重視環保!左溪尊者非尋經典,不敢燃一燈;一襲僧衣,穿四十年,又是多麼的愛惜物力!清夜捫心,對於古德的慈悲懿行,自愧尚且不逮,但是憐惜萬物的一份愛心,則能少分相應。行住坐臥,我總是盡量小心翼翼;每次開關門窗時,都將動作放得既輕且慢,當肢體碰到椅背桌腳時,我會憐惜地為它揉搓撫摸。由於惜物如護己身,因此,我用過的東西都特別長壽,即使壞了,也是縫縫補補又幾年。俯視腳下,一雙羅漢鞋一穿就是五年,雖說布麵縫了又縫,鞋底補了又補,我始終舍不得丟棄;信徒供養的長衫袈裟,不下數十年,我都一一轉送他人,看看眼前替換的那幾件,皆有破損補綴的痕跡,數年來伴著我四處弘法,功不可沒。侍者常說:“該訂製幾件新的吧!”撫拭衣襟,回憶往事,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我怎忍棄舊換新呢?
愛誠然是偉大的,但是如果沒有恒長的憐惜心,愛反而是自私,是一種占有,一種汙染,一種罪惡。中國人很有智慧,將“愛”、“惜”兩個字合成一個詞,於是愛就有了落實的方向,愛就有了無限的生命。所以,愛護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要“惜情”;愛護才華橫溢的人,就要“惜才”;愛護彼此之間的緣分,就要“惜緣”;愛護飛逝的時光,就要“惜時”;愛護自身的力量,就要“惜力”;愛護尊重的言語,就要“惜言”;愛護寶貴的錢財,就要“惜財”;愛護與我們同體共生的萬物,就要“惜物”……甚至我們要愛護得來不易的福報,因此必須“惜福”;愛護十方大眾成就的生命,因此必須“惜命”……能懂得珍惜,才懂得愛!
將歡喜布滿人間
一九九二年,我在洛杉磯主持國際佛光會成立大會時,以“歡喜與融和”為主題發表演說,獲得在場中外人士一致讚同。會後,許多人很好奇地問我:為什麼會想到這麼一個美妙而又深切時弊的主題?其實,“將歡喜布滿人間”是我從小到大對自己一貫的期許,多年來實踐的結果,我深深感到:唯有人人布施歡喜,才能相互融和,世界和平、天下一家的理想才能達成。
記得我童年時,家鄉生活貧苦,常常見到左鄰右舍的人家動怒吵架。出家以後,我又時時目睹一些同道給人難堪。及至弱冠,走出山林,從事弘法活動,接觸社會百態,更是經常看到一些人以磨人為樂,以損人為快。對於這些情形,我深以為憾,故自幼至長,一直立誌要將歡喜布滿人間。
八九歲時,每當家人出門以後,我就開始整理環境,不但將家裏打掃得窗明幾淨,纖塵不染,還鑽到爐灶裏,把草灰全都耙出來;蹲在水溝邊,將樹葉汙泥掏幹淨,並且煮好飯菜等候家人回來。每次看到他們一進門驚喜的神情,心裏也不自覺地高興起來。
十二歲那年,我剃度出家,旋即進入佛學院讀書。在課餘時,我不但發心從事典座、行堂、司水、香燈等工作,而且總是想盡方法,做得盡善盡美。凡是別人不願做的苦差事,我也都自動前往處理。十年的叢林參學生涯,在服務奉獻中,我獲得甚深法喜,在給人歡喜上,自己也有了更進一步的體會。
一九四九年,我來到台灣,盡管身無長物,食宿無著,然而把歡喜帶給別人的念頭未嚐稍減。當道友失意時,我鼓勵安慰;當同參病重時,我前往照顧。看著大家從苦難中站起來,在困厄中成長,我同感喜悅,也深深地體悟到:給人歡喜不一定是物質上的往來,最重要的是自己肯用一點心意來和別人結緣。
由於過去在叢林裏與世隔絕,乍然來到人群社會,頓感手足無措,見到了陌生人,也不知道如何啟齒談話,於是我在寺院中默默地從事苦役,服務寺眾,在閑暇時,我閉關閱藏,努力撰稿。借著勞力辛苦與文字般若,我不但將佛法的歡喜散播給周圍的人,也傳遞給十方大眾。
一九五一年,來到新竹弘法,最初我在台灣佛教講習會擔任教務主任,但是仍舊筆耕不輟,經常通宵達旦。每次拿到稿費,我總是購買佛珠、項鏈及佛教書籍,送給前來學佛的青年,希望他們不但將這份法喜放在心上,也傳播給四方親友。
四十年前的台灣,可謂戒備森嚴,我們的行動也是備受限製。
記得我剛來新竹時,警察局每天都派人跟蹤在旁,寸步不離,甚至離開寺院山門,都要先到派出所告假。我因為一心一意弘法利生,並不以此為意。後來,派出所辦的民眾識字班每天寫傳票要民眾上課,而學生卻寥寥無幾,派出所不得已,就叫我們代為辦理。因此我也不揣淺陋,每天前往教導民眾學習國語,第一天隻有十餘人參加,沒想到第二天以後大家奔走相告,居然來了兩百多人,將講習會的一間大教室擠得水泄不通,此後,每天聽課的人數有增無減。警察因此對我刮目相看,日後就不派人監視,上街也不要我請假了。此無其他秘訣,隻是我上課,不但教民眾國語和識字,還講些故事寓言,把歡樂布施給大家罷了!想到當初我隻是憑著給人歡喜的一念心意,與大眾結緣,沒想到卻使得自己獲得意外的自由,在驚喜之餘,我更確信佛法中的廣結善緣,實在是至高無上的真理妙諦。
一九五三年,我到了宜蘭,除講經弘法外,我為台北三家定期月刊寫稿,四家電台撰寫廣播稿,經常連夜趕寫,直到第二天曙光初透,我把稿件親自送到郵局寄出,才回寺禮佛做早課。
我同時又在寺內增設中文補習班,除了教學之外,還發心修改學生們的日記、作文,用心地為他們講解寫作技巧,分析為文得失。其實我也所知有限,隻是教學相長,但見學生們每天都帶著興奮的心情來上課,拿到我改過的文章,上麵紅筆畫的圈圈點點,也都迫不及待地反複咀嚼。當年的學生如慈莊、慈惠、慈容、慈嘉,以及後來的慈怡、依空等,都是因為喜歡撰寫文章而進入佛門,多年來,他們在佛教文化上奉獻良多,度眾無數,可說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實。
後來,我編輯《覺生》,更是夙興夜寐,勤於審稿。過了好幾年,我自己辦理《今日佛教》、《覺世》、《普門》雜誌時,一些擔任編輯的徒眾,經常在即將付印出刊的前夕,拿著稿件請我指導,我也體諒其難,隻有挑燈夜戰。
及至今日,我還是每天不斷地批改文稿,雖說在多年的磨煉下,我自認善於此道,能用最少的字改出一篇佳作,但是也時時為了一些詞不達意的文章字斟句酌,頭痛不已,然而我還是耐煩如昔,未曾怨尤,心想如果能因此而給人一些歡喜,造就更多的文化人才,為人間散播更多的歡喜,再多的辛苦也是值得。
為文改稿的辛勞疲累,其實還不算什麼,辦理文化教育事業,投注無以計數的人力錢財,卻不能收到立竿見影之效,且鮮為他人認同,才是真正的嘔心瀝血,若非憑著一股堅定的毅力與決心,根本無法維持長久,但看教界中半途而廢者比比皆是,我之所以能夠排除萬難,拓展出一片天地,是因為我確信唯有文化與教育,才能從根本上拔苦予樂,使眾生獲得永恒的歡喜。
因此我節衣縮食,儲存□錢,購買課桌椅凳;我徒步行走,省下車錢,物色佛教圖書;為了搜集佛教法物,我不憚勞累艱辛,來往各地,背負重物,以至於壓壞大腿,險遭鋸斷之苦;為了聘請老師,我更不惜低聲下氣,奔走拜訪,有時還遇到對方存心戲弄,出爾反爾,令我難堪至極。
我的弟子依空,追隨我辦理文教事業多年,最知個中辛酸。有一次,他有感而發,紅著眼眶,對我說道:“師父!您真是割肉喂鷹,舍身飼虎啊!”我一向謙衝自抑,覺得自己力有所不能,心有所不淨,但是對於此話,我願直下承擔,願如經典所雲:“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我自認非但隻是口說,而是用整個身心躬自實踐。
釋迦牟尼佛早於塵沙劫前成就佛道,為示教利喜故,再入娑婆,化導群倫;玄奘大師孤身涉險,橫渡流沙,西行取經,為的也是希望眾生能夠早日離苦得樂。每於清夜,想到諸佛菩薩、祖師大德們為了將歡喜布滿人間所曆經的辛苦,何止自己的千百倍?因此一再自我砥礪,不敢稍有懈怠。
所以,過去經濟拮據的時候,為了利樂眾生,我固然餓體膚,勞筋骨,但是直到現在,我的弟子遍滿天下,大家爭著要來供養我,我也依然吃不飽,睡不好,因為我除了改稿、回信、課徒、議事、演講以外,一天十幾回的會客、開示,已是家常便飯。為了一句話,我經常在一日之內,穿梭數地,講經說法,甚至隻是為了見對方一麵,談一次話,而飛行十數鍾點,往返於洲際之間。
我每天的行程,早在數月前,甚至一年以前就已經排滿,實在無法應付臨時的邀約,但是往往為了給人歡喜,不忍拒人,隻有成人之美,勞累自己。
我經常夜半回寮,和衣而眠,一覺醒來,不知天南地北。弟子們不忍,勸我休息,並且半開玩笑地說我是“出去一條龍,回家一條蟲”。我想:管它是龍也好,是蟲也罷,隻要能將歡喜布滿人間,我也心甘情願。
回想數十年的弘法生涯,我曾經出生入死,遠赴泰北邊區,為忠貞愛國之士布施一點歡喜。我還幾次深入港九的難民營、監獄區開示說法,其至明知才剛發生過槍殺暴動,我還是不顧多人勸阻,力排眾議,前往接見難胞人犯。
我一生自奉甚儉,從來沒有特意為自己添購一樣物品,連飛機上、餐廳裏供應的紙巾,我都一用再用,舍不得丟棄,但是我卻喜歡購買紀念品送人,給人歡喜。有一回,徒眾問我為什麼口袋鼓鼓的,我往裏麵一探,竟然掏出一疊厚厚的紙巾,此後,每次出訪,徒眾都笑稱我的口袋是專門用來“帶美金出去,帶紙巾回來”。
一年春天我返鄉探母,在南京往上海的火車內,遇到一對新婚夫婦,他們向我問好,我拿出身上送人剩餘的僅有的一隻金戒指,與他們結緣,隻見他們那種歡喜雀躍的樣子,早春的寒冷似乎也為之一掃而空,使我不禁想起三十七年以前的一段往事。
那時晶體管收音機才剛剛上市,價值不菲,我有緣蒙受饋贈,令大家羨慕不已。隔天,一名信徒來普門精舍禮佛,看到這台小巧的晶體管收音機,便借來把玩,我見他愛不釋手,當下就決定送給他,他一臉錯愕驚喜的模樣,至今回憶起來,曆曆在目,令人難忘。
所以,我深深感到歡喜實在是人間最寶貴的財寶!一個人縱使是富甲天下,地位崇高,一旦失去了歡喜,人生還有什麼意義?而唯有喜舍結緣,我們才能共同享有這份人間至寶。
經雲:“若為樂故施,後必得安樂。”於此得到明證。因此,我不但自己廣結善緣,也樂於促成別人的布施。我在佛光山設置慈悲基金會,為十方代募善款,統籌計劃,捐助各項慈善事業。我也曾經兩次派人為曹仲植先生送款到江蘇金山寺,滿其所願。佛光山在海外建寺,我雖有意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但是終究拗不過當地人的好意,故而從善如流,由大家共襄盛舉,凡此都是為了想將歡喜布滿人間。
年少時,曾在經典中讀到普賢菩薩恒順眾生,須菩提不逆人意,自忖雖無上善根器,但願勤行效法,數十年以後的今天,自認也有少分相應。多少年來,弟子們找我解決困難,我未曾辭卻;各單位請我前往巡視,我也無不從命;甚至對於晚輩的善心好意,盡管心中不以為然,我也寧己受苦,未曾說破。
記得多年以前,侍者看到我的羅漢鞋已經破舊,而且容易進水,好意買了一雙新的布鞋給我,但是尺寸太小。我為了不讓他難過,隻好每天穿著忍痛走路,直到穿得腳踝皮破血流為止。
近幾年來,我常趁各地弘法之便,前往別分院巡視,弟子們為我準備的飲食,有炸的、黏的、甜的、酸的,有照食譜做成的,有從素食館裏拿來的,雖然不合胃口,但是看到弟子們那麼用心地準備了一桌,也不忍苛責,所以都很耐心地吃完。
過去每逢生日那天,想到母親當年生育的痛苦,不免悲惻,所以目睹徒眾們為我張羅慶祝,反而心中不喜,因此總是拂袖而去。直到六十六歲那年,忽然想到人不是隻為自己而活,我應該給好意來山祝壽的信徒一些歡喜,因此立即改變主意,邀請千餘名六十六歲的信徒歡聚一堂,以酥酡妙味熱忱款待,並且為他們開示佛法,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法喜之樂勝於世俗之樂”,但看壽星們感動得喜極而泣,不忍離去,我深深地體會到:真正的歡喜,是要在眾生身上求得;真正的歡喜,是從真理中發覺內心的寶藏。
佛教說:“生死一如。”我們在生時固然要將歡喜布滿人間,死後又何嚐不可呢?數年前,我率領弟子們簽下捐贈器官的遺囑,希望自己百年以後,還能廢物利用,遺愛人間。多年以來,我在奔波弘法之餘,利用片段時間著書立說,無非也是想借此將畢生處世經驗與修行心得公諸社會大眾,為後輩子孫指引正路。
我一生致力於散播歡喜,自己也從中獲益甚多。近來,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將我過去幾年來的日記取其精華,重編成上、下兩冊,並且將書名定為“歡喜人間”,簡短的四個字,道盡我畢生的歡喜哲學,也說明了人間應該是歡喜自在的。
今日的社會爾虞我詐,暴力充斥,這些都是由於人類的心靈枯竭,以至於不能將人性中最尊貴的歡喜心展現出來。因此,對於到處可見的亂象惡習,我們與其痛心疾首,倒不如平心靜氣地自我期許:從今天開始,盡一己之力,將歡喜布滿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