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死病痛中悟出(3 / 3)

常有人問我:“佛光山有這麼多宏偉的建築,甚至在世界上有百餘間別分院,這麼龐大的經費是從哪裏來的?”我都告訴他們:“是從‘空’而來的。”即以佛光山而言,它本來是一座刺竹叢生、野草沒脛的山丘,沒有人肯來開墾,遑論住人,但經過大家胼手胝足,一番努力之後,不就“空中生妙有”了嗎?

佛光山之所以能由荒山辟為聖地,誠如我在開山伊始時所提出來的理念:“以無為有,以退為進,以空為樂,以眾為我。”亦如我在大佛城開光時所說的法語:“取西來之泉水,采高屏之砂石,集全球之人力,建最高之大佛。”正因為是眾緣合和,所以是空義所成;正因為我空無貧乏,所以眾擎易舉,集腋成裘。如今在佛光山,有三千個人生活、吃飯,我既無祖上遺留的田產,又不經營世俗的商業,甚至股票、期貨我都一竅不通,我隻是有心建寺安僧,辦道弘法,因此能以一瓣心香聚合眾力。如果我私蓄金錢,自己享有,就不會有萬千的因緣集攏而來共襄盛舉了。“空”,就是如此美好的真理!

不隻佛光山是以“空”建設起來的,許多別分院,像南非的南華寺、澳洲的南天寺、中天寺、美國休斯頓的中美寺等,甚至還沒有派人去弘法,就已經開始建起道場來了,因為哪裏有空,哪裏就有佛法,就有真理,就有信心,就有願力,所以即使百畝廣大之地,也不為難也!除了道場之外,我一切的佛教事業莫不是從空而有。像開辦佛光山叢林學院時,因為沒有人肯借用場地,所以我就自己發心以炒麵來廣結善緣,就這樣才有了鬆山路的一層樓房,作為辦學之用。後來法緣殷盛,又陸續有了普門寺、台北道場。開辦西來大學之初,連校址都是借西來寺一角,我以寫字贈人的方式結合眾緣,數年前接收了一所基督教大學的校地,擴大招生。佛光大學光是整地就所費不貲,我用一人一月百元的方式來募集基金,後來還另外開辦了一所南華大學。佛光會剛開始一個會員也沒有,我是用理念來號召大家,現在百萬會員遍布各地。這些不都證明了“真空生妙有”,誠為不可思議的真理也。

我們經常聽到社會上一些人為了名利財物而爭得頭破血流,反目成仇,甚至一些寺院也為此而紛爭不斷,對簿公堂。還有曆史上,為了爭土地空間而侵略別國,大肆屠殺者也不在少數,我有幸接受佛陀“空”的教誨,不忮不求,所以走遍世界各地,都能祥和無爭。像我在雷音寺雖然一住數十年,但我不要作住持;我建立了第一座道場——宜蘭念佛會,但我不曾將所有權登記在自己的名下;甚至佛光山及海內外各別分院,沒有一塊土地沒有一棟房子是以我為所有人或管理人。但奇怪得很,無論我走到哪裏,徒眾們最怕我講一句話:“我不要這裏,我要走了!”可見人生世事真如《心經》所言,無所得而得才是真得;從有形有相上求取的事物,即使占有,亦非真有。

社會上,因為完全不了解佛法而誤解空義者,固然在所難免,對於佛法一知半解而誤導空義者,也大有人在。例如,有些人以為一切皆空,無常幻化,不應執著,所以什麼都不在乎;有些人覺得一切皆空,應及早出離,不應貪取,所以主張自修自了;甚至有些人賣弄世智辯聰,以空義來眩人耳目。其實,如果執著於不執著,不也是一種執著嗎?貪取於清淨無為,不也是一種貪取嗎?以不知佯裝知,不更是自欺欺人的做法嗎?這些人既然無法與空的真理相應,又怎能擁有佛法的真實受用呢?

像佛陀,春夏秋冬皆著一糞掃衣固然覺得自在悠遊,即使披上帝王所賜的金鏤衣也絲毫不感到驕傲;既可以粗茶淡飯度日,也可以美味佳肴佐食;既能夠在樹下風餐露宿,也能夠安住於瓊樓玉宇;既可以自己獨處山林,也可以與四眾弟子共處;受到尊崇供養時始終如如不動,被人毀謗誣蔑時也不疾言厲色……佛陀對於富貴貧賤、窮通得失、善惡淨穢、美醜高下,既不係念於心,也不隨世逐流。這種隨遇而安,將空理落實於生活的精神正是佛陀最大的富有,也是佛陀留給後人最大的遺產。

提婆菩薩、慧思大師等高僧大德,雖多次遇到惡人的毒害,甚至被置之死地,仍不減其破邪顯正、弘法度眾的悲願,從他們的著作中可以得知,這種“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忍辱負重,生死一如”的精神,無非也是源自於持久修行所獲得的般若空慧。

從大陸到台灣的弘法生涯中,我曾經受到同道的排擠,也曾經遭到異教徒迫害;我曾經遇過無數次的阻撓,也曾經多次被人誣告而成為安全單位調查的對象,甚至因為間諜嫌疑而嚐到牢獄之災。我之所以能無怨無悔,不屈不撓,屢仆屢起,履險如夷,是因為古聖先賢無我奉獻的精神,始終如黑暗中的明燈一樣照耀著我,讓我生起無比的信心與勇氣。《心經》上說:若能“照見五蘊皆空”,就可以“度一切苦厄”,誠乃不虛之言也。

有一個學僧問惟寬禪師:“道在哪裏?”

惟寬禪師答道:“隻在目前。”

“我為何見不到呢?”

“因為你有‘我’在,所以見不到。”

“我有‘我’在,所以見不到;那麼,禪師,你呢?你見到了嗎?”

禪師回答:“有‘我’,有‘你’,更見不到了。”

“如果無‘我’,無‘你’,見得到嗎?”

“無‘我’無‘你’,誰能見道呢?”

所謂“借假修真”,世間一切事物固然是幻化皆空,對待而有,但我們也要在這緣起假有的你我人事之中修持,否則,如何體證“真空不礙妙有,妙有不礙真空”的真諦呢?因此,在十年的叢林參學中,我雖然以參禪打坐,拜佛念佛作為自課,也曾有渾然忘我、失卻身心的境界,但我隻將這些寶貴的宗教體驗落實在生活中真修實學,並不妄想入山閉關;我曾經刺血寫經、禁足禁語、過午不食、苦行作務,但我都將它們視為砥礪身心的過程,並不執著於其中任何一項;我曾至名藍古刹遊訪參學,曆經律下、教下、宗下,對於專宗修持,我認為有一門深入的好處,但我仍主張人間佛教,八宗兼弘;盡管我受的是無情無理的教育,但我後來對自己的徒眾卻是采取“慈嚴並重”的方式。曾經有一位在家居士問智藏禪師:“有沒有天堂地獄?”

禪師回答說:“有。”

“有沒有佛菩薩?”

禪師仍然答道:“有。”

總之,不管你問什麼,智藏禪師都答:“有。”

這位居士聽了以後,說道:“奇怪!我以同樣的問題問徑山禪師,他都說:‘無。’”

智藏禪師問他:“你有老婆嗎?”

居士回答道:“有。”

“你有兒女嗎?”

居士仍回答道:“有。”

“徑山禪師有老婆嗎?”

居士又答道:“沒有。”

“徑山禪師有兒女嗎?”

居士仍答道:“沒有。”

智藏禪師正色說道:“徑山禪師沒有老婆兒女,所以對你說‘無’;我跟你說‘有’,因為居士你有老婆兒女啊!”

類似的公案也發生在趙州禪師身上,不同的人問他:“狗子有無佛性?”他也是時而說無,時而說有。這是因為真理隻有一個,有無隻是真理的兩麵,但真理是因人而異的,禪師說有或說無,隻是從不同的層麵來說明無所不在的真理。所以,受教者固然應該如虛空一般,接納一切,方能容受學習所有的事物;施教者,也必須像虛空一樣,無所不相,才能達到同事攝受的效果。

在五十年的弘法生涯中,我遍涉教育、文化、慈善、共修等佛教事業,雖明知專做一種能減少人力物資,但我還是多項同辦;我曾多次到鄉間野地布教,也經常到城市都會弘法;我注重青年、少年的教育,也為婦女、老人開班授課;我舉辦各種現代的活動,但也不偏廢傳統的法會。盡管為了各種策劃,必須不辭繁瑣,不斷動腦,但誠如《楞嚴經》所雲:“歸元無二路,方便有多門。”眾生不就在這多門的方便中得到啟發嗎?佛教不也在這多門的方便中勃興起來嗎?

至今我以古稀之齡,帶著開過刀的老病之軀,每天麵對排得滿滿的行程,但我不覺得身邊有人、有事,所以我能同時辦理很多事情,也能同時聚集不同的人講說不同的話題。我不覺得來到此處,來到彼處,所以我能臥枕而眠,也能坐車入睡;我能在飛機上說法,也能在潛艇裏開示。有人問我:“有什麼秘訣可以如此任性逍遙?”我經常以道樹禪師的故事,來向大家說明順應自然,實踐空理的好處:

道樹禪師所建的寺院與道士的廟觀為鄰。道士們因為放不下觀旁的寺院,所以每天作法來擾亂寺眾,時而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時而風馳電掣,魔影幢幢,果然把不少年輕的沙彌們都嚇跑了。道樹禪師卻不為所懼,在這裏一住就是十多年。最後道士的法術全都用盡了,隻好將道觀放棄,遷離他去。

有人問道樹禪師:“道士們法術高強,你是怎麼勝過他們的?”

道樹禪師答道:“我沒有什麼法術,我是用一個‘無’(即是空的意思)字勝了他們。”

“‘無’,怎能勝過他們呢?”

“他們有法術,有是有限、有窮、有盡、有量、有邊;而我無法術,無是無限、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我無變,當然會勝過他們的有變了。”

在此奉勸世人:有就會有得有失,“有”是有限有礙的,因此找真有,不能在幻有中找。如果你能擁有空的思想,即使遭遇到迫害危難,也不會有所失落,反而更能顯出你磊落的胸襟,這就好比抽刀斷水,無法阻撓河流的暢通;如果你能抱持空的態度,即使生活在五欲六塵當中,也不會有所影響,反而更能體會出豐富的內涵,這就如同鏡麵無塵,能清楚地映現萬物。因為,唯有“空,才能有”啊!

要知道慚愧與苦惱

淨土宗印光大師自稱“常慚愧僧”,我的同學煮雲法師也經常自稱“苦惱僧”。慚愧與苦惱確實不可不知,不可不奉行。因此,“要知道慚愧與苦惱”這一句話,也成為我的座右銘。

印光大師、煮雲法師一個稱“慚愧”,一個稱“苦惱”。曆代以來,幾乎所有的高僧大德都經常自謙“慚愧”與“苦惱”,今日的青少年學道不易成功,就是因為少了知慚愧、知苦惱的性格。假如一個人從他懂事的時候開始,就經常慚愧對父母的孝順不夠,經常慚愧對老師的尊敬不夠,經常慚愧對親人的照顧不夠,經常慚愧對晚輩的提攜不夠,經常慚愧不懂世間的各種學術,經常慚愧對別人的恭敬與溝通不夠,經常慚愧沒有能力擔當世間的各種責任,經常慚愧不能幫助世間多少的苦難眾生,經常慚愧自己的思想、信仰不夠清淨,果能如此慚愧,就會奮發圖強,有所作為。所以儒家有謂:“知恥近乎勇。”《佛遺教經》也說:“慚恥之服,無上莊嚴。”

光是知道“慚愧”不夠,我們還要知道“苦惱”。我自幼就不善於佛教的歌詠梵唄,自覺非常苦惱;我一生沒有語言天才,學了多次的英文、日文,都不能進入情況,經常感到非常苦惱。此外,我沒有特殊的技能和專長,也覺得非常苦惱。例如聽到有人向我報告水電的專業設備,我就不知如何是好;聽到有人和我說明財務收支預算的數據,我也不知如何應對。但由於我能效法古德“要知道慚愧與苦惱”的美德,發心學習,勤勞向上,不敢稍懈,讓我感受到慚愧與苦惱為我的一生增加了無比的力量。

先師誌開上人在我初出家的時候,經常訓示說:“我們要知道慚愧,要知道苦惱。因為我們這一世係既沒有輝煌的傳承,也沒有往聖先賢的曆史;我和你既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也沒有過人的智慧;既沒有皇親國戚可以依附,也沒有豪門巨子作為靠山。現在我們的一切,所能靠的隻有佛法、因緣,靠我們知道慚愧與苦惱,以慚愧與苦惱激發我們奮鬥、精進的力量。”恩師誌開上人的勉勵更增加我對於慚愧與苦惱的認知與受用。

回想數十年來我對佛教事業的發心承辦,不都是靠著慚愧與苦惱的力量嗎?辦雜誌或印行佛書的時候,遭逢許多困難,幸好我知道自己能力不夠的苦惱,進而到處請益,虛心學習,因此所辦的文化事業均能維持不輟;我更感謝讀者們熱心的護持,由於他們的淨財使佛法傳播得以發揚光大,慚愧我何功何德,隻不過是一個代辦者而已,既然有人如此看得起我,我就要更加努力,以不斷地突破向前,不斷地進步成績,向他們表示我的禮敬與感謝。所以,每當佛光山的功德主護法會議時,我都用台語向大家說:“歡迎你們‘頭家’(主人)回來。”

每當有人讚歎我辦的佛教學院、僧伽教育,或者大學、中學的時候,我也感到十分慚愧,因為這都是許多功德主的布施淨財,他們設立各種獎學金,以各種喜舍得來的成就。是他們給我的因緣,讓我有機會服務,所以我要加倍用心,以優良的辦學成果奉獻給我們的“頭家”。

多年來,我在各個國家的會堂及各大都會的體育館主持佛經講座時,總是萬千聽眾齊聚一堂,其實有誰知道我每次在這種場合的時候,都會膽戰心驚,深怕沒有好的佛法來供養大家,勞煩大家不辭辛苦前來聞法,能不慚愧?所以在講經的時候,我總是準備醞釀,戮力以赴。

一日複一日,一年又一年,雖然慚愧與苦惱的心情形成不斷的煎熬,但也促使我在佛道上永遠精進不懈。有人說我帶動了台灣佛教的發展,甚至將佛法弘揚到全世界。其實,這都是十方大眾帶動了我的發心,“慚愧與苦惱”給予我增上的因緣。

我從幼小到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就有害羞的性格,在人前不敢講話,甚至別人的賞賜也不敢接受,凡有所表現總是畏縮後退。初到台灣,約有十多年,我每個月一次又一次地從台北坐火車到高雄講經,後來因為禁不起每次信徒的迎送,感到慚愧與苦惱,受當不起,所以決心有一段時間不曾前往,但慚愧與苦惱有時也鼓動我發心增上;而責任感的驅使,也與慚愧、苦惱奮戰。

雖然我發起“家庭普照”,但我平時卻很少到信徒家中走動,為的是不敢承受太多的恭敬供養,甚至於我自己所創建的各別分院,有時前去,也不敢事前告訴大家,唯恐他們費心張羅,特別接待。基於自己發自內心深處的慚愧與苦惱,所以一概不敢給予他人太多的麻煩,許多事情我都是自己處理,所以我不但自己學會理發、洗衣服,也學會縫衣補丁。

這幾年在世界各地,為了弘法,從這一個城市到那一個城市,從這一個都會飛到那一個都會,每次一抵達機場,或者一下火車的時候,就看到信徒們羅列成隊,獻花頂禮,甚至還插旗子,拉布條,邀請樂隊擊鼓奏樂以示歡迎。目睹此景,每次均令我慚愧、苦惱,真想鑽一個地洞跳進去。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隻有向島內外佛光山各地別分院的徒眾及信眾宣布:“以後你們如果有十個人以上來接我,我就至少一年不再前來;如果有獻花,我就兩年不會前來;如果再有拉歡迎布條,我就三年不來;如果要我到餐館裏吃飯,我就四年不來;如果吃飯的時候,像齋宴一樣,一道一道地吃法,我就五年不到。”因為慚愧、苦惱,渺小如我,實在承擔不起如此多的濃情厚意,遑論至尊至貴的恭敬供養,個人實在承受不起啊!

君不見前賢先輩們都十分自我珍惜,恐怕折福,所以不敢承受他人過多的好意,甚至喊出“惜福”的口號。的確,銀行裏的存款再多,如果你不愛惜,不但不能繼續進賬,而且還揮金如土,一旦存款用完,將到何處去張羅呢?福報也是如此,趕快培植都來不及了,哪裏敢去浪費耗用呢?

記得過去慈航法師一見到人,再心愛的東西也都願意喜舍給對方。他有一次告訴我:“有感於此生的福德因緣不夠,深深覺得慚愧,覺得苦惱,所以怎麼能錯過廣結善緣的機會呢?”我覺得能做到慈航法師的慈悲,才無愧於為僧之道。

大醒法師也曾對我說過:“《口業集》是我將平日評論佛教界長短的文章結集而成的一本書,回想當初寫作的時候,對寺院人事嚴詞厲語,毫不留情,及至印光大師罵了我一句話‘造口業’,才自覺慚愧與苦惱,所以就將這本書定名為《口業集》,以表懺悔之意。”祖師大德反求諸己,自承過失的風範於此可見。

多年來,我不但在教界學習施舍,對於教外也樂於結緣。例如,善牧修女會救援雛妓,我聽說他們對社會的貢獻,也欣然資助;陽光基金會幫忙殘障人士,我也極願奉獻;甚至慈濟功德會及基督教門諾醫院,我都曾做過捐獻;此外,台南、屏東的戒毒所及各地監獄,我也派遣弟子前往輔導、說法,因為總想到為自己慚愧、苦惱的人生結上一些善緣。

在社會上,我們常聽到不少人怨怪國家對自己的刻薄,但不妨想一想:我們對國家又貢獻了什麼呢?有的人怨怪親人,但是請你再想一想;我們對親人又有什麼樣的照顧呢?有的人怨怪朋友,但是最好也先反省自己:我們對朋友又做了些什麼?有的人怨怪兒女,但做父母的有沒有考慮到:我們對兒女又盡到什麼長輩的責任呢?假如我們能夠知道苦惱與慚愧,念及國家的保護,父母的養育、師長的教誨、親人的關懷、朋友的支持,我們除了慚愧、苦惱之外,感恩都尚且不及,哪裏敢去怨天尤人呢?

世間士農工商供應我們衣食住行;社會上傳播媒體供給我們訊息新知。一絲一縷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一粥一飯不會從虛空中蹦出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仰賴十方大眾的因緣,我們隻有用知慚愧、知苦惱的心情來接受,以惜福、感恩的行動來報答,唯有如此抱著共享共有的雅量,才是一個有承擔、有情義、受得起、給得起的人生。

此外,春天盛開的花朵、夏日和煦的熏風、秋天朗淨的明月、冬日溫暖的太陽,讓我們享有多少生活的情趣,我們如果不知道慚愧與苦惱,整日在人我是非裏麵打轉執著,怎能堪受大自然的厚愛呢?橋梁給我們通過,大樹給我們陰涼,雄偉的高山給我們攀登,遼闊的湖海給我們遨遊……那一草一木的情義,那一砂一石的貢獻,我們都必須帶著慚愧與感恩、苦惱與惜福的態度來領納承受,否則豈不是連樹木花草、江湖河海都不如嗎?

佛光山之所以能千辛萬苦地把佛教帶動到國際化、現代化、人間化、大眾化,首先得感謝萬千的信眾給我的善緣,否則慧淺德薄如我,哪裏能得到這許多的善緣美景呢?由於我自己一直抱持慚愧與苦惱的心念,例如每次法會、活動從開始籌劃到進行期間,我總是謹慎地四處查問,擔心來山大眾吃得不好,住得不好,往往為此責備徒眾準備不周;活動結束時,我也帶著一顆感念的心,在佛前祈願祝福,希望大家都能把朝山的法喜和平安帶回家去,和家人共享。

國際佛光會百萬會員分布在全世界各地,他們有的關懷社會救濟賑災,有的施舍貧苦關懷殘障,有的創校興學慈悲度眾,有的護持弱小,照顧孤寡。例如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副總會長遊象卿多次急難濟助、嚴寬祜獎學助人、曹仲植萬輛的輪椅施舍、張姚宏影文教事業的發心、王樹芳在世界各地慈悲喜舍,乃至全佛光會的人等,他們近年來對於巴布新幾內亞的海嘯、哥斯達黎加的風災、洪都拉斯的水患、南非以及孟加拉、拉達克的興學、救災支持及公益活動都不遺餘力,每次發動會員們共同募款,動輒都是數千百萬元的善款。他們的發心喜舍更加使我感到慚愧與苦惱。因為我的倡導,他們就響應割肉喂鷹的發心,不但向諸佛菩薩學習,也實踐了佛菩薩的悲願。因此,我除了弘法利生的文教事業以外,更要走向慈善的行列,對他們除了慚愧感恩大願心外,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從未學過建築工程及室內設計,但佛光山各道場的建築專家、室內設計師卻經常詢問我的意見,慚愧苦惱的心情油然而生。為了給信眾提供一個良好的學佛環境,我曾經每到一地總是留心當地的各種建設作為參考,我每接觸一個工程,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開會向大家學習,現在各地別分院不但能擁有融合古今的特色,佛光山也把佛教和社會作了融合,由此深深感到“慚愧與苦惱”能夠建設未來的世界。

《遠見》雜誌曾說我是“佛教的創意大師”,名記者卜大中則以“佛教的馬丁·路德”形容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是如此,但我的確認為,在人生的道路上,自滿是阻礙進步的最大因素,傲慢是破壞道業的最大敵人,根本解決之道,在於培養“慚愧與苦惱”的性格。常聽別人說:“你不了解我。”其實真正最不了解自己的還是自己。若非通過徹底地自我反省,不懂得慚愧與苦惱,就不易看清自己的缺點,當然就不能革除染汙執著的習氣。

《彌蘭陀王問經》記載希臘的彌蘭陀王與那先比丘之間論辯的精彩對話。有一天,王問比丘:“一個證悟四果的在家居士也要向沒有開悟的出家人禮敬嗎?”那先比丘答道:“應該禮敬,因為出家人嚴持淨戒,具有慚愧心,將來會有證悟佛果的一天。”如同一塊白布有了一些汙點,就十分明顯,但隻要馬上洗清,就會恢複潔白;但一塊肮髒不堪的抹布,大家習以為常,想要洗清也不容易。惡習也是如此,唯有慚愧、苦惱的法水才能蕩滌清淨。九五之尊的彌蘭陀王與那先比丘一番唇槍舌劍之後,終於拜服在三寶座下,因為他在真理之前,不得不慚愧、苦惱自己的卑微。

記得童年的時候,母親指著我說:“你這個八折貨。”這是家鄉罵人的話,意指人的質量不好,如同隻能打八折的貨品一樣。母親這句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直至今日,我仍然時常提醒自己,待人處世不能打折扣,必須全心全意,希望能減少慚愧與苦惱的遺憾。

記得初來台灣時,有一天有人告訴我,一位同參道友對我的照顧不周,表示非常不滿,要找我抗議。我知道以後,心中充滿慚愧與苦惱,想到數十年患難與共來台,必定自己有得罪他的地方,所以我就注意改進,加倍對他關心友好,結果後來彼此一直如兄弟般往來。

蕭師姑是非常善於烹飪的高手,每次我請她為客人準備宴席時,總是心懷慚愧,感念她的辛苦,同時也自覺苦惱,因為自己事情忙碌,無法親自掌廚,經常給她帶來辛苦,所以頻頻感謝、讚美;我每次到各別分院巡視時,不先到佛殿拜佛,總是到廚房向義工表示感謝;我每次請學生出坡勞作時,也經常用感謝的語氣跟大家說“這件事非得要你們幫忙才行”……由於慚愧的感謝、苦惱的求助,往往能獲得大家更多的幫助。

對於徒眾,我也經常感覺苦惱,因為沒有給大家好因好緣,不能讓每位弟子都能發揮潛力,所以感到慚愧萬分。在佛光山,我設立良好的福利製度,讓他們在教育、深造、度假、醫療、退休等方麵都能得到最佳的保障。所謂“身安則道隆”,如今看到一千餘位出家弟子們能在道業上精進不懈,是我最安慰的事情。

同參道友和一些信眾常說我是調和高手,都找我去排難解紛,甚至於兄弟分家、夫妻不和,我都去。其實,秘訣無他,隻在於我抱持皆大歡喜的想法,並帶著“慚愧與苦惱”的態度,先說好話,多陳己過,對別人多加尊重,因此一些暴戾氣氛的情形,我都能迎刃而解。

多年來的人事曆練使我深深感受到:一個人隻要把“慚愧與苦惱”培養成為自己血肉的一部分,把“慚愧與苦惱”表現在行住坐臥、語默動靜之中,必定能廣結善緣、增長品德。慚愧自己的無知、慚愧自己的無德、慚愧自己的無能、慚愧自己的不足,因而具有苦惱的自謙,益己又益人,何樂而不為呢?

《法華經》中有一位常不輕菩薩遇人即行禮拜,並且說道:“我不敢輕視汝等,汝等將來皆當作佛。”由於他累劫以來,心中常懷慚愧、苦惱,所以不但擁有“常不輕”的美名,也成就了日後的佛道。世親菩薩本來學習小乘佛法,有一天他無意中接觸到大乘經典,當下慚愧,苦惱過去以小謗大的過失,欲以割舌來懺悔前愆,後來在胞兄無著菩薩的勸導下,寫下許多不朽的大乘論典,裨益了後世無數的眾生。古聖先賢秉持慚愧、苦惱的美德,在弘法利生上兢兢業業,精勤勇猛,吾輩凡夫慧淺德薄,怎能傲慢懈怠,無所用心呢?

如今我懷著慚愧、苦惱的心情,期待自己能在菩提道上更加努力,把握快速飛逝的時間,將和平的理念貢獻世界,將佛法歡喜布滿人間,則於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