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三十年前,我目睹許多同道紛紛前往都會弘法,於是獨自一人跑到深山辦學,沒想到反而培養了許多僧才,對於佛教的弘傳收效更大。十年前,我從住持崗位退居下來,反而有了更多的時間往國際佛教發展。引擎利用後退的力量,反而引發更大的動能;空氣越經壓縮,反而更具爆破的威力。古雲:“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正是在點破人類迷妄執著的盲點。
雖說後麵一半的世界寬廣無涯,但是隻要我們抱持崇高的理想,精進不懈,前麵一半的世界即使是困難重重,也具有非凡的意義。像科學家們花費無數心血,於一九六九年發射太空船,送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的那一刹那,雖是一小步,卻使得地球的人類在宇宙中邁進了一大步。由此可見,無論是往前麵一半的世界躍進,還是向後麵一半的世界跨步,都會產生莫大的影響,所以我們不能不運用智慧,謹慎於一半的選擇。
記得三四十年前,當我的著作《釋迦牟尼佛傳》與《玉琳國師》改編成電影、廣播劇時,曾經引起教界人士軒然大波,他們認為將佛教故事寫成劇本,無疑是在褻瀆神聖的佛教,我始終不為所動。但後來大家發現社會人士由此而接觸佛教者越來越多,於是漸漸效法,無形中帶動了台灣佛教藝術,進而在文化水平上有所提升。有許多人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然而就此看來,隻要我們肯堅持立場,差誤欠缺的開始也能造就將來好的一半。
禪宗有一則公案令我動容不已:一名禪師收了一個劣徒,在寺院裏惡行惡狀,屢勸無效。有一天,其他的弟子實在忍無可忍,一起來到方丈室,向禪師請願:假使再不令他遷單,大家隻好全體離開這個道場。禪師回答:“如果連佛門也不能包容他,讓他流落到社會上為害眾生,影響豈不更大?”弟子們聽了感到十分慚愧,於是打消了原來的念頭,那名劣徒在慈悲的感化下,也逐漸改過向善。放眼我的弟子之中,不乏聰黠難馴之人,在循循善誘下,現在都成了佛門裏的精英。《大乘起信論》將一心分為二門:念念生滅的妄心就會漸次轉化為虛靜靈明的真心。所以,盡管世間善人一半,惡人一半,隻要善人肯用無比的耐心引導勸誘,善惡也不是絕對的。
一九九四年,《唐太宗》一劇在電視上演時,製作人周遊女士與攝影隊一行來到台北道場,希望我在片頭為該劇說幾句推薦的話。我當時明知這樣一來會遭到譏議,但是為了想要多度化一些演藝界的人趨向佛道,所以還是勉為其難,應允成事,稱讚唐太宗的英明果決。果然後來接到電話、來函,紛紛指責法師不該作商業廣告,其實我未收分文,並沒有商業行為,而且唐太宗的確是一代名君,但已百口莫辯。不過,事實證明我的犧牲有了成效,周遊女士日後所拍攝的影片,的確也注重到佛教的因果觀念,提倡修善斷惡,對於大眾人心的淨化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維摩詰大士到酒肆賭場,以善巧方便接引眾生;佛陀在因地修行時,也曾經為了拯救五百個商人脫離賊難,而不惜犯下殺戒。世上,一半是佛的,一半是魔的;一半是正的,一半是邪的。但是所謂“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成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成邪”,我們必須以智慧來洞察這一半一半的世界,如果不能容忍魔的那一半,淨化邪的那一半,就得擇善固執,堅守佛的那一半、正的那一半,千萬不要被邪魔歪道的另一半所顛倒迷惑。
麵包外麵的一半是硬皮,裏麵的一半是軟心,有些人喜歡先吃裏麵,再吃外麵;有些人喜歡先吃外麵,再吃裏麵。我屬於後者,有時想想,這無非也是一種人生觀的反射。人生,有苦的一半,也有樂的一半,我喜歡先苦後樂。
回憶四十年前,由於堅持以文教弘揚佛法的理想,雖然讓我終日食不果腹,但是今天台灣佛教的興盛不正是當年的辛苦耕耘所換來的樂果?反觀那時因為經不起生活的煎熬而流入世俗的同道,雖然不愁吃穿,現在大都一事無成,懊悔不已。如今我年近古稀,又剛剛做完心髒手術,盡管許多弟子們跪著求我休息,我依舊帶著開刀疤痕,南來北往接引信眾,因為我知道個人一時的辛苦,將為眾生帶來永久的快樂。
隨著時代的進步,女性意識抬頭,男女平等成為大眾熱衷討論的話題之一。許多人問我,身為佛光山男眾一半、女眾一半的大家長,是如何使兩序大眾和平相處?我覺得:大致而言,女性耐煩細心,男性寬容豁達,彼此都各有優點。開山以來,我隻是盡量製造一個平等的修道環境,按照他們差異的個性,給予各自一半不同的工作,因為在平等中有差異的一半,在差異中有平等的一半,大家互相尊重、配合,自然無爭。此外,我為男女兩眾在東、西兩山分別規劃修道區域,使他們在工作之餘,有各自一半的休閑空間。彼此從心理上到實質上留點距離,就不容易滋生煩惱。
在公路上,中間畫上一條線,左右兩旁的車輛就不會相撞;畫上黃線,就不會超車;如果設個安全島,那就更安全了。在停車場,如果車與車之間的空隙不夠,車子也無法進出自如。相同地,人際的相處,如果彼此能留有一半的空間,不但不會有衝突摩擦,還可以保持適當的交流,發生互補的作用,共創和諧的社會。
佛教,就弘傳的地方來分,有南傳佛教一半,北傳佛教一半;就傳法的方式來分,有顯教一半與密教一半;就接受的對象來分,有在家眾的佛教一半與出家眾的佛教一半。曾有人向我質疑:這些分別會不會造成佛教的困擾?其實,如果我們的心胸視野夠寬宏遠大,這些“一半一半”正可以使佛教更為多彩多姿。就像我們臉上的五官,以鼻為中線,分為左眼一半,右眼一半;左耳一半,右耳一半。如果我們善用兩邊的“一半一半”,眼觀四麵,耳聽八方,就能達到宏觀兼聽的效果;而我們的嘴巴卻隻有單獨一個,沒有另外一半,因此最容易造業。
用餐的時候,我往往隻夾前麵一半的菜,而將後麵一半的菜留給同桌的人吃。信徒供養的一瓜一果,我也總是剖成兩半,自己吃一半,另一半給別人分享。興設道場,當我把前麵一半建築工作完成以後,就將後麵一半發展任務交給弟子。基督教在宜蘭設立“仁愛之家”,我於一九六二年半途接辦,繼續發揚光大。中和的智光中學,南亭、悟一兩位法師與我稍盡創辦之力,其餘一半的校務由後人擴大推展。我們不一定要做盡全部的事情,留一半給後人發揮,讓大家共同分享努力的過程,不是更美好嗎?
我這一生多次麵臨死亡,近五年來,又住院開刀兩次,從生死病痛中,對於人生別有一番體悟,例如:我的朋友信徒之中,有些人體魄向來強健,然而卻一病不可收拾;有些人體弱多病,命如懸絲,卻長壽多福。有些人雖然身體某一部分殘障,另一部分器官功能卻特別發達;有些人雖然方耳大眼,四肢俱全,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行止無度,威儀不周。這個世界上,盡管有一半健全的人,一半不健全的人,但也都有他們獨特的優點與短處,世間的事也是如此,無法盡善盡美,所以我們不必求全,隻要看破放下,就能隨喜自在。
清朝李密庵曾寫過一首“半半詩”,最能表現“一半一半”的悠然境界:
看破浮生半百,半生受用無邊,半殘歲月盡悠閑,半裏乾坤開展。
半郭半鄉村舍,半山半水田園,半耕半讀半寒廛,半士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半華半實庭軒,衾裳半素半輕鮮,肴饌半豐半儉。
童仆半能半拙,妻子半樸半賢,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
一半還之天地,一半讓將人間,半思後代與桑田,半想閻羅怎見。
飲酒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帆張半扇免翻顛,馬放半韁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自來苦樂半相參,會占便宜隻半。
過去藥山禪師曾經指著庭院的兩棵樹,問他的徒眾:“榮的好,還是枯的好?”結果有了三種答案。
道吾說:“榮的好。”
雲岩說:“枯的好。”
最後,高沙彌說:“榮的由它榮,枯的由它枯。”
好一個“榮的由它榮,枯的由它枯”!
在春天裏,紅花綠葉,顯得相得益彰;在夜半空中,星月交輝,更覺宇宙之浩瀚偉大。隻要我們懂得互相尊重、包容,彼此調和、平衡,就會發現“一半一半”的世界真美好!
殘缺就是美
每次看到殘障人士,我總是想起家鄉那個踽踽獨行的小女孩……
她的膀子與手都比常人短小,兩隻腳也長短不一,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說起話來,老是結結巴巴,附近的小孩子總愛拿她開玩笑。有一天,外婆嚴肅地和我說道:“你可不能去欺負她。你要知道,其實,殘缺就是美啊!”
第二天清晨,女孩從我家門口經過,照例挽著一大籃衣服往江邊走去,我從窗口往外看,她忍辱負重的步伐,她堅毅善良的麵龐,與村童們嘲弄喧嘩、追狗打鳥的畫麵比較起來,顯得那麼安詳純美。“原來,殘缺就是美啊!”想起外婆的話,我若有所悟。此後,隨著年齡增長,閱曆漸豐,我一次又一次地肯定這是一句擲地有聲的至理名言。
如今,殘障人士似乎比過去有福多了。早年,徒眾永文因病不良於行,我與她同赴美國時,就分享到迅速通關的便利;前年,我走訪歐洲,瑞士佛光協會會長何振威先生對我表示,幸虧他有一個智障的兒子,所以能獲得瑞士政府特準,舉家優先移民,直到現在,他們每個月還可以領到特殊教育補助津貼。近年,欣聞各界對殘障人士的關懷,也正從法規、設施等方麵積極落實。可見殘缺具有沉潛之美,可以激起人類久藏於胸的惻隱之心,若能善加闡揚,整個世界定能趨於祥和。
古之殘疾者,盡管未曾享有人為的便利,然而他們通過自身的努力,所寫下的雋永事跡,至今仍深深地令後人感動鼓舞。例如:富蘭克林·羅斯福在三十九歲那年,因罹患小兒麻痹而大死一番,在休養期中,徹底改掉過去驕傲自負的作風。數年後複出政壇,以謙衝溫和的態度,不僅問鼎紐約州州長,後來又在總統寶座上連任達四次之多,在美國史上無有出其右者。
大發明家愛迪生非但不怨恨那個將他耳朵揪聾的人,反而感謝耳聾使他省下與別人閑聊的時間,專心做自己的實驗。我在十來歲時,曾經讀過他的一段軼事,描述他在六十七歲那年,工廠發生大火,所有財產付之一炬,許多人擔心他會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沒想到第二天他告訴員工們:“感謝大火沒有把我燒毀,卻把以前的錯誤全部燒光了,從今天起,我們重新開始!”
這個故事給我很大的啟示,我想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是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殘疾,不是外在的身根不全,而是心裏沒有慈悲、包容;真正的缺陷,也不是環境的困頓蹇厄,而是自己喪失信心、勇氣,所以他們能逆來順受,化腐朽為神奇,縱使麵對殘缺的生命,也能刻畫成美麗的詩篇。反觀當時的自己,肢體俱全,又有何怨?故當下立誌效法前賢,長養克服缺陷的毅力。
出家以來,自覺最大的短處,莫過於不善唱誦梵唄,為了做好一個基本的出家人,每逢早晚課誦,或參加法會擔任清眾時,我總是仔細聆聽,用心記下板位節拍,過了沒有多久,對於法器的使用,漸漸能夠得心應手,對於程序的進行,也能融會貫通。及至來台以後,我經曆無數場不同形式,乃至不同國家的法會儀式,即使是臨時登台,我也能與人配合,運用自如。徒眾都說我很有辦法,我想如果當初我諳熟此道,就不會那麼用心學習,現在當然也就不會有這種成果。
法器的使用,難不倒一個有心學習的人,然而唱腔無法渾厚清澈,則是天生使然,不能改變的事實。所以盡管熟悉各種法器儀式,但是我從不勉強自己著力於唱誦,而將心思用在閱讀書籍,為文寫作上,縱然在環境最困厄的時候,也沒有隨順俗流,以趕赴經懺維生。如今回顧當年身邊多少個同學道友,雖然聲調美妙,才華出眾,但是卻將滿腔的理想埋葬在佛事□錢堆裏,如今反倒成就有限,不禁暗自慶幸,當年的缺點倒成了日後的逆增上緣。
在入佛門之前,我沒有受過完整的社會教育,披剃出家以後,戰亂頻仍,佛學教育也都是在槍林彈雨下斷斷續續地完成。我明白自己所學空乏,所以對於師長們一字一句的教誨,都非常珍惜,總是牢記在心,不敢稍忘。此外,我發心擔任圖書管理員,每天在課餘勞務之暇,浸淫在書海之中,飽參法味。當同學們放假回家時,我禁足閉關,沉思寫作,整理筆記,將書本上的點滴知識融會在心。沒想到這些珠璣字句,在日後不但成為我講經說法的資料寶藏,更是我遭逢困難時的力量泉源。
我從小就覺得自己很笨拙,所以從不敢投機取巧,每說一句話,總是發自肺腑之誠,唯恐因為自己的拙於言辭,而使別人難堪;每做一件事,也都考慮周延,深怕由於自己的一念愚昧,誤了全盤計劃。古德有雲:“至誠無息,不息則久。”又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兢兢業業於自己的一言一行,運用自己的恒心毅力去克服自己的缺點,久而久之,也看到了顯著的成效,例如:我從不巧言令色,但是多少外道因為聽了我一席話而全家皈投三寶;我不善交際應酬,然而多少遊客由於和我有一麵之緣而成為佛門護法。雖然我連一張幼稚園畢業證書都沒有,但是如今我不但是教育部核準的博士學位指導人,我的弟子中也不乏博士、碩士;盡管我未曾修過設計學分,然而我所參與建築的道場寺院不下百所。我感謝自己的笨拙,使我在腳踏實地中,能為佛教略盡心力。
我的生性原本十分膽怯,尤其在大眾的場合下,說話老是打結,然而當我走出山門,必須和社會接觸時,我深知自己的短處不足以應世度眾,故也隻有勇於麵對,自我訓練,每次上台開示以前,我都將講稿一讀再讀,直至滾瓜爛熟為止。每回看到有人來,我也學習主動迎接,並且事先想好應對的詞語。當夜闌人靜時,我還是不曾鬆懈,常常拖著疲倦的身子,獨坐窗前,細細反省自己說話的得失,以求鑒往知來。如此用心多年以後,雖然常常聽到別人稱讚我善說巧喻,心裏還是有點懷疑。直到一九九○年,接母親來美國,當她聽了我的佛經講座以後,驚訝地對徒眾說:“我不知道我的兒子竟然這麼會講經說法!”這時,我才確信多年的辛苦終於有了成果。參學時期的生活非常困窘,衣服鞋襪是一補再補,前人穿過,後人再穿。一張紙也是重複使用,第一遍用鉛筆寫,第二遍再用毛筆寫;正麵寫滿了,就寫反麵;兩麵都寫盡了,在行與行之間又添字句。後來,為了節省紙墨,幹脆先在心中打好腹稿,再直接寫在本子上,連作文的草稿都免了。直到現在,我還保有隨時隨地思考文稿的習慣,常常一個散步下來,一篇開示講辭已經想好了;一趟巡山回來,一則計劃大綱也擬妥了,徒眾得知,無不驚歎。其實,我非生而異稟,之所以能如此,完全是克難匱乏的生活所激發出來的潛能。
當我來到台灣以後,隻身麵對複雜多變的人事,眼裏所見的是各式各樣的人,耳裏所聽的是形形色色的消息,紛至遝來的譏謗、無中生有的詆毀,又是那麼的令人無奈。在驚濤駭浪中,我揚起勇氣的風帆,掌穩佛法的舵盤,終於度過一次又一次的狂風暴雨。反觀現在有許多弟子一經挫折就氣憤填膺,垂頭喪氣,他們問我何以能在當年那種艱困的處境下突破難關?又怎麼能有這麼寬大的度量容忍那些曾經誣陷我的人?我隻能說,這就是修行。處人,要處難處之人;做事,要做難做之事。
一粒米養百樣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觀念想法,不可能盡如人意,但就因為如此,才會展現出多彩多姿的生命曆程。一個真正懂得欣賞的人,不會要求大地平直無礙。試想世間如果沒有層巒疊翠的山峰,高低起伏的丘陵,豈不是顯得平淡乏味?如果我們胸有目標,也無由計較路途難易,因為沿著寬闊的林陰大道,漫步其間,固然輕鬆自在,但是費盡千辛萬苦,攀上懸崖峭壁,撐起邈邈蒼穹,不也自有一番價值?
創建佛光山的辛苦可說是移山倒海,驚泣鬼神。記得當年朝山會館與男眾部之間本來是一道深溝,我們將東山及上雲水的土推下來,又加了三千多輛卡車的泥沙,才將溝塹填平,作為朝山會館的地基。不二門前的地麵,也是用兩座尖山的土石堆砌而成。龍亭、接引大佛、成佛之道等地的建築,則是在經濟匱乏的情況下,由師徒多人合力完成。開山近三十年來,多次遇洪水成災,幸好有大家拚力搶救,才不致釀成禍害。
有時,清晨起來,在山上散步一圈,往事一幕幕襲上心頭,不禁欣慰;如果那時滿山的荊棘刺竹讓我望而生畏,困難的建設工程讓我裹足不前,連續的豪雨山崩讓我驚懼畏怯,信徒的反對意見讓我挫折失望,這片佛教聖地就永遠不能在台灣的南端建立起來,百間道場也無法在世界各地衍生出來。所以,殘缺與完美之間不隻是一念之差,說它們是一體的兩麵,也不為過。
早年的職事與學生因為實際參與常住的建設,度過一段貧困空乏的日子,對於山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具有深厚的感情,現在的弟子不知是否也能感受到創業的艱辛?十年前,教職員的薪資比山上職事的單銀多過不隻二十倍以上,但是竟然發現普門中學與育幼院的老師向出家法師借錢,也曾派人關心查訪是否家庭有了困境,結果是個人花用不夠。
近年來常住經濟稍微好轉,佛光山各單位圖書充足,設施齊全,卻常聽說一些徒眾隻會要求常住,卻不知道自我充實,服務奉獻。想到世間,盲人多半聽覺敏銳,聾子多半視覺很好,心裏不禁慨歎:也許人類的本性,就是要在殘缺之下,才會因為珍惜擁有,而另創美麗的天地吧!
年少的時候,我常因虛火旺盛,牙齒不好,而頻遭嘴破牙疼之苦,所以平日留心保護,倒也減少了其他方麵的疾病。年輕時患糖尿病,由於常年在外奔波弘法,飲食睡眠不易調整,盡管身體稍有不適,往往咬牙一忍也就過去,如今視力減弱,心髒衰竭,始知茲事體大。我安慰那些關心我的徒眾說:“這樣一來,不但可以吸收寶貴的醫藥常識,同時也能使平日不喜歡我的人放我一馬,不亦美哉!”
盡管盛年不再,我心中未曾遺憾。回想我在三十年前,曾經在佛前獨自涕泣懺悔,自愧沒有阿彌陀佛的大悲大願,因此隻有發心在人間開拓淨土,以期人間佛子都能到此安養,接受佛光的普照;自慚了生脫死並非速成易事,所以隻有立願在現世建設蓮邦,希望現世的菩薩都能在此往生,接受法雨的潤澤。
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三十年前的深深自責與切切自勉,在三十年後逐漸有了成果,但看海內外佛光山各道場所興設的文化、教育事業,所建立的養老院、育幼院,可說已具備佛光淨土的規模,而千餘名出家弟子、百萬名佛光會員正在攜手創建佛光淨土,我雖然自覺無才無德,但求能做一棵枝葉繁茂的樹木,庇蔭大地眾生,結出累累果實,分享世間有情,則於願足矣!
小水滴自知力微,結合大家的力量,形成一股激流,努力衝過礁岩,才能激起壯麗的浪花;小毛蟲自慚形穢,用盡全身的力量,奮身掙破蛹繭,變成一隻蝴蝶,才能自在飛舞,享受絢爛的陽光。所以,殘缺是生命的本質,也是世間的實相。我們應該了解殘缺,欣賞殘缺,進而運用殘缺,轉化殘缺,最後我們將會發現“殘缺就是美”。
要空,才能有
我剛出家時,奉家師誌開上人之命到棲霞律學院就讀。有一天,教授中文的覺民法師在黑板上寫了“以菩提無法直顯般若論”十個字,要我們以此為題寫一篇作文。我當時才十二歲,自上課以來,從未聽懂過一句經文,而這十個字更像天書一樣,叫我摸不著邊際,隻好東抄西湊,糊裏糊塗地交了卷。及至後來,我曆經世事滄桑,又講說過多次《心經》和《金剛經》,當再度回憶起當年這個題目時,才恍然大悟:“菩提無法”是“空”,“直顯般若”是“有”,整句話的意思,就是“要空,才能有”。
世上的人往往將“空”與“有”劃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認為空的不是有,有的不是空。但佛教闡釋宇宙人生真理時,認為空了,才能有;不空,就沒有。例如,茶杯空了才能裝水,皮包空了才能放錢,房屋空了才能住人,土地空了才能建樓,甚至鼻子空了才能呼吸,耳朵空了才能聞聲,嘴巴空了才能嚼物,腸胃空了才能納食,不空,怎能有呢?
空,實在是最富有建設性的真理,隻是很多人誤解了“空”的意義,甚至認為天也空,地也空,世間也空,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其實,“空”,聽起來好像是一無所有,但虛空不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嗎?“空”,看起來好像是無形無相,但虛空入方則方,入圓則圓,不是具有超越對待,無所不相的功用嗎?
佛教的“空”是用來說明:森羅萬象都是各種條件聚合而成,所以不但宇宙中沒有獨立存在的事物,而且彼此之間都具有相互依存的關係。這裏所說的關係、條件,在佛教裏叫做“因緣”。龍樹的《中論》說:“諸法因緣生,我說即是空。”又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以無空義故,一切法不成。”由此可見,佛教講“空”,是要空諸執著,空諸兩邊,空諸假相,空諸對待,以還給我們一個真實的世界。因此,空不但沒有破壞性,而且是建設宇宙人生的本體。經雲:“若欲識得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我們如果能夠徹悟空理,將自己的心量擴大得像虛空一樣,就能夠理事圓融,事事無礙了。
佛陀上升忉利天為母親說法三個月之後,返回人間,弟子們聽說此事,爭相迎接。蓮華色比丘尼運用神通,搶先到達佛陀的麵前,恭敬地行接足禮,並且說道:“弟子蓮華色第一個來向佛陀接駕。”
佛陀卻說:“第一個來迎接我的不是你,而是在王舍城岩洞中宴坐觀空的須菩提。能夠見到空的真理,才是真正見到佛陀的人。”
又有一次,佛陀在靈山會上,拿了一顆隨色摩尼珠,問四方天王:“你們看一看這顆摩尼珠是什麼顏色?”
四方天王看了之後,有說是青的,有說是黃的,有說是赤的,有說是白的,佛陀就將摩尼珠收回,舒開手掌,又問他們:“我現在手裏的這顆摩尼珠是什麼顏色?”
天王們不解佛陀心中所指,不約而同地回答說:“佛陀,您現在手裏根本沒有東西,哪有什麼摩尼寶珠呢?”
佛陀告訴四大天王:“我將一般世俗的珠子給你們看,你們都會分別它的顏色,但真正的寶珠在你們麵前時,你們卻視而不見,這是多麼顛倒啊!”
的確,世人顛倒,執著幻有,迷己逐物,因此,有所收獲的時候就歡喜雀躍,有所失落的時候就憂悲苦惱;諸事順遂的時候就興奮無比,遇到困難的時候就垂頭喪氣,自己的情緒完全被外相所主導而不知。如果我們能夠認識世間一切的事物皆為無常不實,從而用空的真理來調和統攝這些對待的觀念,那麼無論有也好,無也好;苦也好,樂也好;難也好,易也好;榮也好,辱也好……在在處處,都能做到《金剛經》所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能無所不住,這樣的人生不是很灑脫自在嗎?
記得我剛來到台灣時,身無長物,但我不覺得窮,也不覺得苦,因為十年叢林的空慧教育,讓我感受到一個人不必以擁有物質為滿足,試想天空中,星月交輝可以供我自由欣賞;公園裏,花樹繽紛可以讓我恣意觀看;市街上,各種道路可以任我行走;自然界,鳥獸蟲魚可以隨我結緣。我深深感受到擁有三千大千世界的富有,更由衷地感謝偉大的佛陀,他千辛萬苦體驗出來的空理,讓我能遵循、學習、效法、享用。由於我有一顆空虛的心接納一切,時時刻刻都以感恩知足的態度服務奉獻,結果為自己帶來很多的機緣;由於我用一顆空靈的心看待事物,在在處處都以法喜無限的胸懷弘法度眾,結果為佛教開拓嶄新的天地。我體會到佛教“要空,才能有”的真諦,實在是人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
既然我了解自己到世間來,是空空而來;在世間生活,是空空而活;因此我對於世間的擁有,也懂得空空而有。一九五七年,信徒供養我一棟精致的花園別墅作為進修之用,我取名為普門精舍,美則美矣,但我不認為是我所有,因此我於一九五七年,空去了這棟房子之後,在台北縣三重埔成立佛教文化服務處,為佛教文化而努力,後來因為法務興隆,不敷使用,遷往高雄市中正路圓環邊,並且附設了一間幼稚園。三年後,有鑒於培育僧才方為佛教根本的基礎,我又空去了這棟位處黃金地段,靜中帶旺的房舍,來到佛光山墾荒辟萊。就這樣,以小空間換大空間,如今所辦的佛教事業越來越大,所建的佛教道場越來越多,但我不覺得大,也不覺得多,甚至我不覺得自己有,因為我認為這一切都是為大眾所有,我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因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