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身體有毛病,會去找醫師;東西掉了,也會急著去尋回,但心迷失了,卻往往不知不覺……
橫遍十方,豎窮三際
常有人問我:“佛光山僧團人多,事業龐大,究竟是如何管理,竟能上下一心,和合無爭?”我往往以一句佛門用語來作答複,那就是:“橫遍十方,豎窮三際。”
曾有記者問:“為什麼您總是廣受歡迎,不知有什麼個人的魅力?”
我不知道自己有何魅力,我隻是以“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理念來待人接物,並且以此身教課徒而已。
回想自小在佛門熏習,師長要求我們背誦佛學名相,當時不甚了解其意,隻是囫圇吞棗,沒想到長大後,遇事觸緣,迸發了早年深植在八識田中的種子,使我深深感到佛法的妙用,真是不可言喻。尤其是這一句描述自我法身自性的“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用在做人處世上,更是屢試不爽的金科玉律。
所謂“法身自性”,就是我們本自具有的佛性,在橫的空間上來說,世上任何一種東西的大小都有其限製,唯有真理和我們的法身慧命大而無外,小而無內,無處不遍,無所不在,故曰“橫遍十方”;在縱的時間上來說,雖然我們的肉體有分段生死,但是我們的真心本性卻能超越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限製,不生不死,永恒一如,故曰“豎窮三際”。所以,簡而言之,所謂的“法身自性”,無非就是亙古今而不變、曆萬劫而常新的真理,而“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即是真理之用;既然是真理之用,則放之四海皆準,做人處世又何能自於其外?
在佛法的體驗上,我所了解的“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則是: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應該三思而行,舉凡此事、他事的互動,此人、彼人的關係,過去、現在、未來的發展都應該考慮周全。
有時,徒眾來向我訴苦:“某人嫌我這件事做不好。”
“他責怪你什麼呢?”我問及原因。
“他說我事先沒有和他溝通。”
“這就是你不能‘橫遍十方’。”
也曾有徒眾向我懺悔:“某人說我這場法會辦得不如法。”
“為什麼呢?”
“他們怪我不先向主管請示,也未曾查詢舊例,便莽撞行事,因此紕漏百出。”
“這就是你不能‘豎窮三際’。”
不能“橫遍十方,豎窮三際”,自然在做事上就會有所欠缺。
我自佛光山退位以來,每逢山上重大活動,繼任住持心平和尚都來請示:“今年如何做呢?”
“參考往例吧!”我總是這麼回答。
這句話看似平常,卻有著很深的意義,早年的活動有我創業的理想,因此注重往例,便是力求與宗風相應,而隨著時移世遷,凡事也應有所改革創新,故言“參考”,而不說遵循。“參考往例”,便是一種“豎窮三際”的表現。論及有所興革,就要商議協調,並且周知四方,開會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程序。佛光山自創建至今,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是用民主的開會方式來解決,因此有所謂的員工會議、職事會議、單位主管會議、各院院務會議……有時,學生們要求參加,我也從善如流,從不拒絕。這種“橫遍十方”的作風不但減少了做事的阻力,也使得佛光人從開會中學習溝通的藝術。
也曾有徒眾向我報告工作缺失:“我常因怠慢客人而被主管責怪。”
“是什麼原因呢?”
“我不是開門太遲,就是沒有開燈;不是忘了準備茶點,就是不能及時通知相關單位。”
“這就是你不能‘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啊!”
過去在叢林裏擔任職事,從接待賓客中,我培養了敏銳的覺知,凡是一樣事情來了,我就事先從一個點聯想到其他的點,然後由點而線,再由線考量到全麵,如果對於事物都能有一個整體的觀念,將時空都能拿捏得恰如其分,就不會掛一漏萬了。後來,我以此教育早期的弟子,如今他們不但在接待賓客上是一流的知客,在策劃活動上也是頂尖的高手。
時空上的聯係固然應該注重“橫遍十方,豎窮三際”,人情上的往來也不能偏廢此理。我雖然課徒甚嚴,但是我也很注重個人心理的感受。例如:甲、乙二人工作勤奮,都很值得獎賞,但是我目前隻有一份禮物,不知獎勵誰好,在左右為難之下,我隻得通過甲送給乙,並且對甲說:“我有一個精美的禮物要送給乙,請你替我轉送,將來如果還有一份的時候,再送給你。”我這麼一說,乙收到了禮物,固然心喜,甲也因為受到重視而感到高興。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由於受到“橫遍十方,豎窮三際”這句話的熏習甚深,年少時,凡是見到一篇流暢優美的文章、一句金玉良言,我都盡速告知周遭的同學們;凡是聽到一則趣聞新知,我也如獲至寶,廣為傳閱,唯恐無人知曉,無形中締結了許多珍貴的友誼。直至今日,偶然福至心靈,有了一個很好的構想或計劃,我往往毫不吝惜地與良朋好友們分享,即使被同道們先行采用,心中也非常歡喜;一趟雲遊弘法下來,我也總是迫不及待地將沿途見聞告訴徒眾學生們。
我始終認為橫向的傳播訊息,是廣結善緣的妙方;而交流聯誼,則是促進彼此進步的增上緣。因此十年前,我就力主佛學院間應舉行院際活動,可惜大家太過保護自我,並不能蔚為風氣。
早在一九六四年,我已提出團結、統一、動員作為討論的核心,當時曾引起在場論師們的一致讚同,直到現在,我仍然不停地以此呼籲佛子們要集體創作,期能眾誌成城,發揮力量。我不但奔走提倡,更付諸實踐。
我在信徒裏,成立了念佛會、青年會、婦女會、禪坐會、金剛會……大家以會會友,互勉互勵,成為紅塵裏的一股清流;在學者中,每年舉辦的佛教學術會議,無論是在台灣或國際性質,都能普獲學者的肯定;在宗派間,我曾於一九八五年首開先例,舉行顯密佛學會議,而禪淨密三修法會中,每場萬人的聚會共修更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轟動……可見隻要以真理的法則來行事,自能到處受人歡迎。
“橫遍十方”的空間觀擴大了我們的心胸,“豎窮三際”的時間觀則拓展了我們的視野,我一方麵尊重曆史傳統,但也主張因時製宜。例如,我過去曾為文批評擅改佛誕的慶祝日期,但也曾撰稿建議改良寺院傳統課誦;我反對一些人曲意將神佛混為一談,我卻主張應將附佛外道厘定界限;佛教人士將各種修持方法定得繁瑣,我卻主張將法會儀式簡單隆重化,俾能真正攝受眾生;我創辦佛學院達二十八載之久,在生活上,我們一向采取晨鍾暮鼓、早晚課誦、搬柴運水、典座行堂等傳統的教育方式,但是在思想上,我鼓勵教師們要注重現代的變遷,給予學生們啟發式的教育。
為了弘揚正信佛法,從剛來台灣的單車下鄉,到這些年來的汽車代步、空中來回,深深感受到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確實給予弘法上諸多便利,然而適時的恪遵古製,也能使人認知佛教的真義,例如:佛光山從一九八九年起,每隔一年舉行行腳托缽活動,不但將佛陀的慈悲與光明帶到台灣各個角落,給予善男信女供養種福的機會,對於出家僧眾而言,也是一項很好的體驗。一九八○年後,我們在台灣北、中、南三區首創的“回歸佛陀的時代”活動中,利用現代的聲光化電,使數萬信眾有如進入時光隧道,回到兩千五百年前的靈山勝境中,享受梵音的法喜……
四十年來的弘法事業,雖未有很大的建樹,但自忖總是兢兢業業,力求遠紹如來之遺緒,以豎窮三際,貫通古今的方式,期使廣大的信眾能真正普獲法益,並且借此作為後世徒眾的典範。
在教界,我八宗兼弘。我以為佛法裏的“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就是要我們大開普門,接引各界人士、三教九流同沾法益。一九八九年,我回到大陸禮拜祖庭、探視母親,家鄉師長親友,乃至同參學生,無不扶老攜幼,拖家帶眷,前來拜訪,一時之間,門庭若市。凡是與我曾經有一麵之緣者,我都出錢資助,廣修供養。但願這一刻的結緣,能帶給他們未來得度的希望。
有些人不明白我為何對於所費不貲,屢賠不賺的文教事業情有獨鍾,其理無他,隻因為文字般若能傳之千古,而作育英才正足以承先啟後,二者均能達到“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效果。此外,我更獎勵佛典翻譯白話,並且成立英文佛學班、日文佛學班,培養國際弘法人才,期使佛法“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光照普世,潤澤群生。也因此,我在海內外廣設別分院,其建設由佛殿到教室,由圖書館到會議室;其活動由各種法會到講經弘法,由禮佛參禪到研讀義理;其佛事由消災祈福到婚喪喜慶;凡是集會聯誼,我們歡迎夫婦聯袂參加;凡是佛誕慶典,我們邀請闔家一齊光臨。因此,說到佛光家庭,總是祖孫三代;提起信徒聚會,也是親朋好友齊集一堂。
我們也秉著“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願心來辦理慈善事業。為了使醫療普及偏遠鄉村,我們以數十輛弘法義診車為醫院,每天載著醫師護士,在窮鄉僻壤來往穿梭。我們以佛陀的慈心悲願為榜樣,不但為病患治療身體,更為說法慰喻,安撫心靈,從根本上拯救眾生“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慧命。
出家以來,愧不能深入三藏,對於世間的學問,也沒有博古通今的本領,幸好我能運用“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法則來閱讀書報雜誌,使我在忙碌的弘法行程中,猶能神遊古今中外的典籍。我往往以現在所讀與過去經驗比較分析,綜合組織,並且與日常生活、社會現象加以印證,故能將片麵的知識融入自己的生命,所以發而為言,也都能旁征博引,雖然自慚未能有所高論,唯自忖尚能深入淺出,不曾誤導眾生。
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曾多次率領佛教團體出國訪問、朝聖,我也常常獎勵弟子、學生們到各處去參訪巡禮。我希望借著瞻仰聖跡,大家能從“豎窮三際”的曆史中,激發道念信心,找尋興衰得失的脈絡;借著走訪國際,我們能從“橫遍十方”的世界裏,廣為汲取經驗,擴大人生的領域。
仔細想來,我一生為所當為的性格不也正是在詮釋真如法性的不變隨緣嗎?例如:我曾撰文維護佛教寺產,也曾諫言民主;我曾與各黨各派政要會晤敘談,也曾和市井小民閑話家常;孫張清揚女士生前對我個人的種種禮遇,我不曾動容,然而由於她在佛教界卓著的貢獻,我為了她的後事,不辭辛苦,南北奔波。我覺得既然佛性充滿法界,“橫遍十方,豎窮三際”,故就理體而言,我與佛陀具有同一尊貴的佛性,所以我不必為威武所屈,也毋庸為富貴所惑。而在另一方麵,我與眾生一體,因此,有時我可以高居獅子座,宣佛妙諦;有時我也可以為大眾做牛做馬,犧牲奉獻。於是,我能大能小,能前能後,能有能無,能樂能苦,能伸能屈,能飽能餓……我雖非生而萬能,但是由於“肯能”,我盡力發揮自性的潛力,因而走出一片寬廣的天地,橫遍十方,豎窮三際。
在“橫遍十方,豎窮三際”這句真理中,我得到甚深法益,自然也期盼普天下的眾生,也能分享真理的法喜。於是,我在一九九二年創立了國際佛光會,聚集世界上有信之士,目的無非是借著交流聯誼,實踐佛法,希望大家都能群策群力,為“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生命留下曆史,為“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宇宙留下慈悲。
重新估定價值
胡適博士在美國留學時的老師——大教育家杜威先生曾說:“我們要重新估定價值。”這句話對於我思想的開拓有著很大的影響,使我在麵對佛教、人生,乃至於社會的種種問題時,都能從各方麵予以評估定位,從而也促進了自己日後佛教事業的發展。
如今回想自己之所以能夠很快地接受“重新估定價值”這句話的含義,並且善巧地應用在日常生活裏,是因為我有幸進入佛門,發現所見所聞竟然都與紅塵世俗的觀念大相徑庭,令我耳目為之一新。佛法裏苦、空、無常、無我的真諦,使我覺悟世間的虛妄假相,重新估定人生的價值,因而發心向道。
所以,當世人以前進顯達為榮耀,以擁有越多的名利為幸福,以追求感官刺激為快樂,以自我為中心來待人接物時,我卻想在謙遜忍讓中養深積厚,在無求無得中享有浩瀚的三千大千世界,在泯除對待中得到無邊的法喜禪悅,在犧牲奉獻中融和人我,自覺獲益更多。
雖然我習於“以退為進,以無為有,以空為樂,以眾為我”的理念,但是我不因循舊例,墨守成規,我也不滯於頑空,談玄說妙,我更不會人雲亦雲,惑於眾議。我時時刻刻都在考量過去的傳統,觀察現實的環境,思維佛教的前途,“重新估定一切價值”,調整向前邁進的腳步。
太虛大師對佛教提出的興學理念——“教產革命,教製革命,教理革命”,成為我最早心儀的複興佛教之不二法門。
二十三歲那年來到台灣以後,目睹惶惶人心漂泊無依,正信佛法隱而不彰,便考慮要循序漸進地改革教界弘法方式,使佛教通俗化、大眾化、文藝化、生活化,期能擴大利生的層麵與深度。於是,我將以往口頭相傳的梵唄歌讚一一整理,譜曲填詞。我把過去一再翻印的經典加注新式標點,予以白話解釋。我用黑板、白板、幻燈片、投影機作為輔助弘法的道具,讓聽眾易於明白經義;我以梵音、佛舞、鍾鼓、獻供串場,加強大座講經的莊嚴效果。這就是我“重新估定價值”的成效。
自出家以來,至今已曆五十五載,其中最令我感慨的,是一些佛門人士在實踐教義的時候,以辭害意,斷章取義。例如把佛教說的五欲,解釋為“地獄五條根”,又說“愛不重,不生娑婆”,其實古人所雲,主要是在提醒大家不要耽溺沉淪其中,可是古往今來一些佛教人士卻矯枉過正,什麼都排拒不要,穿著崇尚破爛,捐款不留姓名,飲食刻意粗劣,乃至主張不吃不睡,以此為開悟要門。有些人在講經弘法時,指夫妻為冤家,說兒女是討債鬼、金錢是毒蛇、人間為穢土、娑婆如牢獄、三界如火宅,使得一些原本有心學佛的人聽了以後,退避三舍,躑躅不前。
所謂:“求名當求天下名,計利當計天下利。”我覺得隻要有利眾生者,淨財是多多益善,善名應廣為遠播,色相的莊嚴有其必要。而菩提道長,食物的營養正可以滋補色身,睡眠的休息也是為了要走更長遠的路途。雖說情愛如繩索,能束縛身心,又如苦海,能令人傾覆滅頂,但是如果大家能運用慈悲智慧,將兒女私情、手足之誼升華為道情法愛,則菩提眷屬正可以在修行路上互相提攜,豈不美哉!
勝鬢王後、鹿母夫人奉行大乘佛道,除了相夫教子之外,教兒童,建道場,也做了許多佛化事業;頻婆娑羅王、須達長者興設講堂精舍,禮請佛陀說法,度眾無數;維摩居士辯才無礙,是佛教著名的護法大士,盡管他有妻子兒女、田園舍宅,但並不妨礙他的修行弘法,雖然他經營商業,賺取俗利,卻以無量資財攝諸貧民;經典裏描述觀世音菩薩披瓔戴珞,法相莊嚴,二六時中恒以自己的名號,尋聲救苦,普濟天下有情,得到世人無限的尊敬;佛陀的相好光明,淨土的富麗堂皇,又令多少眾生慕道得度;大珠慧海禪師以“饑則食,困則眠”為用功之道,不但無損於他的行儀,反而令後人更加確信修行隻在日常生活之中。
因此,我興設美輪美奐的殿堂樓閣、花樹庭園,接引信徒香客、十方大眾;我建立優雅舒適的朝山會館、檀信大樓,提供素齋妙味、休憩處所;我用種種方便,宣揚佛教;我殫精竭慮,弘傳真理;凡有活動,我邀請夫妻聯袂出席;舉行法會,我鼓勵全家一齊參加;從育幼院的孤兒到救濟院的老人,從佛光診所到雲水醫院,從托兒所到萬壽園,從技藝訓練到禪淨共修,我為解除生老病死之苦,而興辦各種慈善事業。我覺得人間未必是穢土,淨土也不一定是死後才能往生。隻要有心,我們在現世也可以建設一方淨土,讓有誌之士都能在這裏長養身心,同享法樂。
《金剛經》雲:“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若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又說布施四句偈比布施三千大千世界七寶的功德還要多。我們發心度眾,並不是光用物質來施舍,最重要者,還是必須從文化教育著手,使廣大的眾生都能達到心靈的解脫。所以,其他寺院道場喜歡興建佛殿,我卻積極建設講堂、禪堂、會議室、圖書館、視聽中心……其他道場在慈善、經懺上大力用心,我卻寧可默默無聞地發行雜誌刊物,出版三藏經典,興辦佛教學院,培養弘法人才。
雖然所有這些為弘法利生而興建的設施,可謂所費不貲,但是我並不因此而特別青睞出手闊綽的財主富豪,反而樂於接受市井小民的微薄捐款,甚至我一向主張儲財於信徒,拒收信徒們超過經濟能力的奉獻。一張百萬元支票的布施與千人的百元布施,看來似乎價值相等,但是比較起來,我更喜歡後者,因為小額的布施能夠源源不斷,生生不已,不但持續長久,而且可以廣結善緣,使大家都有種植福田的機會。
馬祖道一禪師創設叢林,以安禪僧;百丈懷海禪師訂立清規,鞏固僧團。由是宗門益盛,轉化無窮,組織與製度對於佛教發展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隻可惜後世佛子不懂得以現代的觀點賦予嶄新的生命,使得祖師大德的美意創舉徒然付諸曆史文字而束之高閣,誠為可歎!
一九六七年,我辟建佛光山,即著手規劃組織,訂立製度,在當時沒有受到重視。多年以後,島內外的佛教團體、專家學者,卻紛紛來山從事研究。後來因為常住人眾越來越多,法務也越來越繁,時代更是越來越新,我自知其中需要改進之處仍有許多。還好心平、慈莊、慈惠、慈容、心定等弟子們都能秉持著如履薄冰的態度,時刻注意環境的變遷,經常檢討修訂既有的章程計劃,使得佛光山永遠充滿著蓬勃的朝氣。
一九九二年,我成立國際佛光會,將在家信徒團結起來,共同為佛教的發展而努力奮鬥。我不但辦理各種研習營,訓練他們各種能力,而且設立獎評製度,鼓勵他們講經說法。這種空前的創舉,當然也在教界裏引起了爭議,有些人認為,這種做法使得千百年來僧伽所掌握的教權釋放無餘,將會造成不測之亂。但是我卻認為,過去佛教主要靠出家人來弘揚發展,固然有其時代的背景因素,然而時至今日,佛教已經傳播到全球五大洲,僅憑少數出家人的努力顯然不足。再說隨著教育的普及,在家眾中,才學豐富者也不在少數,大家何不敞開心胸,彼此尊重,相互融合,在一個佛陀的感召之下統一起來,在一個人間佛教的信仰之下動員起來?
我不但對於佛教的一切重新估定價值,對於其他宗教,乃至民間信仰,我也抱持同等態度。三十年前,雲林縣媽祖宮想加入佛教會,遭到拒絕,我曾挺身而出,為其說項未成,至今深感遺憾。早年一些神道教團體,用轎子抬著神明,來佛光山禮佛,大雄寶殿的殿主麵有難色。我得知後,也諄諄開導徒眾:人類都可以拜佛,神明為什麼不行呢?在佛世時,天龍八部都是三寶的虔誠弟子、佛教的護法神明,隻是這些曆史隨著時光的流轉,久已被人忽略,我覺得現在佛教理應為這些民間信仰定位安身。所以,當吉隆坡的一間天後宮邀我前往主持供佛齋天法會時,我欣然赴約,後來,當地的神道寺廟都與佛教一直維持著良好的關係。前雲林縣佛教會理事長郭慶文先生邀我為媽祖填詞寫歌時,我也歡喜應允,如今郭先生雖已逝世,多年來我卻一直在心中醞釀,未曾稍忘。
雖說生存是眾生的權利,但是也不可以一概而論,濫行慈悲。例如放生,本來是一樁美事,然而卻往往被商人利用作為賺錢的工具,把飛禽走獸捕了又放,放了又捕,徒然使這些野生動物的身心受盡傷害。尤有甚者,放生的時空不對,也常常影響到生態的發展,乃至禍及人類。多年以前,曾有信徒前來佛光山,將一袋烏龜倒在放生池裏,未幾,將魚兒全都咬死。過去,大雄寶殿後麵是草地果園,也曾有香客半夜把毒蛇帶往放生,危及大眾生命安全。還有一些遊人來山放生鳥雀,因為翅膀還沒長硬,求生技能未臻成熟,一放出籠外,立刻遭到弱肉強食的命運,見之令人心悲!看來對於生權的維護,大家應該重新估定價值,最好是能慎之於始,以真正愛生、護生、尊重生命的態度來代替放生的表相行為。
隨著時移世遷,過去的一些觀念已被重新估定價值。例如,過去女子無才便是德,如今女強人卻比比皆是;以往女子嫁人講求門當戶對,現在卻注重對方的幽默情趣;過去父母重視子女的物質生活,如今也開始強調思想的啟迪;以往學校注重升學率的高低,現在也著手關懷生活上的教育。
目前,社會上還有許多現象都值得我們深思考量,重新估定價值。例如,隻要孩子不要爹的未婚媽媽、在父母望子成龍的心態下被送出國的小留學生、青年男女一窩蜂“跟著感覺走”的時代潮流等,如果我們繼續任由發展,甚或全盤接受,恐將形成社會的亂源。
經雲:“法無定法。”又說:“隨緣不變,不變隨緣。”我們必須跟著社會的脈搏一起跳動,在思想上有所更新,在行為上與時俱進,然而我們也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才不會被眩目的浪花吞噬淹沒,尤其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裏,我們是進是退,是行是止,更要依靠自己的智慧揀擇判斷,所以無論什麼,都要“重新估定價值”!
一半一半
世事都是“一半一半”的:白天一半,黑夜一半;陸地一半,河海一半;好人一半,壞人一半;貧窮一半,富有一半……隨著時移勢遷,“一半一半”雖然互有消長,卻無法使這“一半”全然統治那“一半”,然而就因為如此,人生才有無限的希望。
記得十九歲那年,佛學院老師推薦我就讀教育學院,並且還為我報了名,但是因為師父不準,隻得放棄;數年後,我的一本著作經日本大正大學文學研究所博士班審核通過,雖然已經辦妥入學手續,但是也在種種因緣下,沒有去成。盡管我失去世俗上這一半耀眼的學術地位,然而卻因此在佛門的那一半裏找到更寬廣的天地,成為代佛宣揚真理的使者。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世間原本是“一半一半”的,我們不必強求自己在某一個領域裏出人頭地,因為還有另一方天地等待我們去開拓。
正由於有了這種認識,所以我一直很慶幸自己生來字寫得不好,也沒有流暢的口才。因為如果我才藝縱橫,善於揮毫,也許隻是繼續在自己的天分上用功罷了,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享譽書法界的和尚,而無法在其他方麵努力,廣利眾生。如果我天賦異稟,具足語言三昧,可能這一輩子都在台上講說,而不去發展行政策劃的潛能。或者我憑著滔滔雄辯四處弘法,而忽略了對義理的深刻體會,因而不能講出深入淺出,言之有物的佛法。所謂“天妒英才”、“紅顏薄命”,“一半一半”的世界看似不圓滿,其實正是人間最美好的獻禮,我們應該抱持歡喜的心情來看待,因為知道自己隻有一半,才會虛懷若穀,努力精進;知道自己隻有一半,才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我曾經學習日文四次,也曾經自修英語,但都沒有成功,幸好我還有一點中國文學基礎,憑以講經寫作,度了許多在家出家弟子,現在我到世界各國弘法,徒眾都爭相為我口譯,乃至我的著作也翻成各國語言,在全球流通。因此我們不必羨慕別人擁有的一半,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珍惜自己所具備的一半長處,加以發揮應用,自然能得到努力的成果。
天主教光啟社的丁鬆筠神父曾經對我說:“如果你生長在西方,一定會當神父;如果我生長在東方,也一定會去做和尚。”人類雖然在種族、職業上有所差異,但是隻要我們肯隨順因緣,在自己的“一半”天地裏奉獻心力,對人類同樣都能有所貢獻。
我生長在以米飯為食的中國南方,但是我卻具有北方人的性格,也能習慣北方的麵食。我年少在叢林古刹中參學時,常常走上百裏的山路,前往各地幫忙佛事,沒想到數十年以後,我經常搭乘陸、海、空各式交通工具,坐上十數小時,奔波各國講經弘法。由於這些“一半一半”的經曆,我無論到哪裏,都能稱心自在,不為一半所拘。
雖然如此,當兩個“一半”的世界有所衝突時,我必須衡量得失輕重,有所取舍。例如,我性喜寧靜致遠,卻又深懷度眾願心,在數度掙紮之後,我決定舍棄隱居山林的喜好,走向社會,服務人群。我從小過慣簡單樸素的生活,近幾年來,承蒙弟子們對我好意關懷,為我建設美輪美奐的房舍,供養我珍饈美味的飲食,但是我覺得擁有享受的生活未必盡善盡美,因此我還是寧願在清茶淡飯的日子裏自得其樂。雖然舍棄了一半,卻使得另一半更豐富,所以不僅不覺得遺憾,反而感到更加充實。
經常聽人說:“你們學佛的人既不講究華衣美食,又不懂得享受作樂,人生不是太消極枯燥了嗎?”難道華衣美食,享受作樂才是積極的人生觀嗎?經雲:“吾有法樂,不樂世俗之樂。”佛教徒深深體會到五欲六塵的虛妄顛倒,因此從聲色犬馬中回過頭來,從事修行辦道,弘法利生的工作,這樣的人生不是更積極進取,更富有意義嗎?社會上有許多人為了功名利祿,隻知道爭先恐後地汲汲鑽營前麵那一半的世界,而忽略了後麵這一半寬廣的世界,結果越往前推擠,門徑越窄,到頭來弄得鼻青臉腫,跌得粉身碎骨,難道這就是快樂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