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西來寺的貢獻有目共睹,然而這是個一半一半的世界,一個人無論做了多少好事,獲得多少人的讚美,總會有人大唱反調,不予認同。西來寺亦然,從剛開始建築期間,附近一位退休女公務員就經常用望遠鏡瞭望,隻要寺中多了一根柱子,乃至油漆顏色稍有不同,她都寫信向政府當局報告檢舉。西來寺落成以後,她又每天費心觀察多少人進出道場,其密告函件達數百封之多。久而久之,這種為反對而反對的行為,連鄰近海拓區的居民都覺得十分反感,紛紛向縣政府表示:如果要找西來寺麻煩,他們就集體搬家。經過寺方多次交涉解釋,誠意邀請,老太太終於首肯出麵參加協調會議,社區代表、政府官員都在一旁為我們據理力爭。至此,事端終於露出一線曙光,也說明了頻生枝節,意氣用事,都不能解決問題;理性的溝通交流,良好的互動關係,才能彼此互惠。
佛光山開山之初,我即本著為民謀福的心念,請相關部門為大樹鄉鋪柏油路,並且三次翻新重整。此外,我還請電信局設置自動電話,請自來水廠安裝自來水,請郵政局在當地設立郵政代辦所,請客運公司興立站牌。接著又創建幼稚園、中學,解決附近孩童就學問題;成立佛光山慈悲基金會,以施棺、施診、冬令救濟等來嘉惠鄉民;甚至我們提供工作機會,帶動地方經濟繁榮;年終舉行聯歡晚會,讓大家共享福利。
此等微薄善意,從來不敢四處張揚,更不望有所回報,無奈中國人向來無視於宗教的文教慈善功用,再加上有心人士的唆使聳動,十多年前,山下悍民竟然在信徒香會時團團圍山,威脅我們讓山後農民自由通行,運送水果。僧信二眾鹹感憤怒,山內山外彌漫著一片火暴氣氛,我力勸徒眾一忍再忍,不可衝動,因為生氣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加深怨懟,徒令親者痛,仇者快。後來為息事寧人,由佛光山提供土地,於後山另辟產業道路。
本以為至此一切皆休,沒想到近日鄉代又鼓動鄉民以不實的毀謗,與佛光山抗爭。我們雖有意溝通,派人解釋說明,但對方卻無心續誼,一再惡言相向,長此以往,終非究竟。所謂“忍一口氣,風平浪靜;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我們痛下決心,實行“封山”,並借此讓徒眾摒除外緣,充實弘法能力,提升度眾層次。
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和一位長老法師同往台東監獄布教,當天我開示“脫苦的方法——懺悔、發願”。次日,我們轉往屏東監獄說法,沒想到該長老講演的內容和我前一天所說的完全相同。輪到我的時候,我不疾不徐地說:“我也來跟各位講脫苦的方法……”一直講到最後,我才道出:“脫苦的方法是:第一,我們要念觀世音菩薩——了生;第二,我們要念阿彌陀佛——脫死。”台下掌聲不斷,事後這位長老和我說:“我嚇了一跳,以為你也要講懺悔、發願。”我想:當時如果我心生怨怒,必定自亂陣腳,無法在台上侃侃而談。古德雲:“寧靜致遠。”生氣不能解決問題,心平氣和,才能長養智慧,止於至善。
三四十年前,台灣民風保守,女性地位低落,比丘以“八敬法”為借口,使得尼僧更無出頭之日。我卻一改常態,接引女性青年弘法利生,並且設立女眾佛教學院,培養人才,凡此均遭致惡意中傷,但是我自認為所當為,一點也不生氣。如今佛光山有許多比丘尼在大學任教,著作等身;學有專精者甚至還到男眾佛學院授課;而享譽世界,獲得金鼎獎的《佛光大辭典》,其編輯群也全都是佛光山的比丘尼。我數十年的奮鬥,可說沒有白費。
三十多年前,我想在台北興辦台灣佛教研究院,到處借場地,幾乎到了磕頭的地步,卻沒有人首肯,我也不曾動怒,自慚空有一腔熱血,沒有能力,也是枉然,所以率領學生回山煮麵供眾,以勞力換取辦學基金,反而使徒眾更珍惜深造求學的機會。所以,生氣不能解決問題,化悲憤為力量,轉阻力為動能,才能成就不朽的事業。
一九六七年,佛光山辟除草萊,殿堂院舍已初具規模,當時創業維艱,一木一瓦來之不易。一天,我在遠處見到一位信徒站在佛前桌上照相,我深不以為然,加快步伐,急忙趨前大喊:“你怎麼可以站在佛桌上照相!”事後一直後悔,不該傷此信徒尊嚴。十多年前,普門中學一位女老師在龍亭的石桌上跳舞給學生看,我在東山遙遙望見,隨即直奔過去,怒言斥責:“你為人師表,教育子弟,能將桌子當舞台嗎?”女老師顏麵盡失,赧然離去。直至今日,我仍深以為憾,因為教育不以盛氣淩人,責備也要令人堪受。
盤珪禪師以慈悲心愛護後學,轉惡徒為赤子;金代禪師以喜舍心培植蘭花,行不言之教化。怒目金剛固然可以懾人於一時,低眉菩薩更能保持對方的尊嚴,揭開心地的光明麵目。像早年依晟法師主編《覺世》,我往往在半夜十二點整要關門休息的前一刻,才見她匆匆抱著一堆文稿前來,數年來我為她熬夜挑燈審稿,和她討論利弊得失,不曾出言責備,因而造就今日依晟的文采並茂。滿舟建光明學苑時,花下大筆經費裝潢內部,一向勤儉自持的我雖然為此心疼不已,也未嚐責怪一句。這種無為而治的作風盡管付出不少代價,卻使得年輕一輩的徒眾擁有更多的發展空間,從自我擔當中汲取經驗,未嚐不是一得。
有位李先生幫我處理文書工作的時候,一會兒要紙筆,一會兒要信封,一會兒索郵票,一會兒索糨糊……我仍帶著歡喜的心情,欣賞他的舉止,不曾假以言辭。由於我的包容忍耐,因此數十年來,隻要我開口請求,他都依言照辦。
蕭頂順半生以來為我興建寺院殿堂,剛開始時因為經驗不足,常發生建築倒塌事件,我不但不追究責任,還頻頻問他工錢夠不夠發。由於我能易地而處,體貼關懷,所以不但他的一家都為佛光山效命,連木工、瓦工、泥水工、油漆工等,也都是原班人馬,在山上一做就是三十年之久。回顧往事,我更確定生氣不能解決問題。不生氣並不代表懦弱無能,不明是非,因為人我無間的愛心才是維護情誼,促進和諧的良方妙藥。
人,究竟有多少“氣”?能忍者,善養浩然正氣,因此不卑不亢;無力者,總是垂頭喪氣,所以精神渙散。君子者,謙下處眾,因此所到之處,都是一團和氣;小人者,仗勢欺人,所以身置何地均為烏煙瘴氣。有為者,雖泰山崩於前仍氣定神閑,麵不改色;無能者,遇小事臨身就氣急敗壞,驚惶失措。樂觀者,英氣煥發,人見人喜;易怒者,殺氣騰騰,人見人畏。生氣不能解決問題,因為氣一發出,心中的力量也就隨之瓦解,偈雲:
麵上無嗔是供養,口裏無嗔出妙香;
心中無嗔無價寶,不怒不恨見真常。
所以為自求進步,我們應該以養氣代替怨氣;為成就事業,我們應該以和氣代替意氣。
我就這樣忍了一生
一九八五年,我從佛光山住持之位退居下來,將寺務交給心平處理。在傳法大典那天,記者們目睹滿山滿穀的人們對我種種恭敬,甚至匍匐迎送,好奇地問我何以至此,我突然想起一部電影名《我就這樣過了一生》,心中不禁感觸良多,回想大家對我的肯定,是自己付出多少的辛苦、忍耐所換取來的成果啊!如果將這部片名換一個字,改為“我就這樣忍了一生”,用來形容自己,應該是很貼切的寫照了。
我從小生長在亂世裏,先是軍閥割據,外強環伺;繼之抗日戰爭爆發,家鄉的經濟本來就很落後,加上這些人為的禍患,生計更是困難重重。在糧食極為短缺的當時,我吃過麥渣糊粥,我以地瓜當飯,每天三頓,吃得都怕了起來。十二歲出家以後,寺裏仍是以稀粥代替幹飯,經常一個月吃不到一塊豆腐,或一些素菜。這對於正值成長期間的我來說,當然是不夠納胃的,但是想到時代的艱辛、常住的難為,心中的感念使我忘卻了饑餓之苦,就這樣我養成能忍的習慣。
一九四九年,剛來到台灣時,我四處漂泊,無人收容,真正遇到難以度日的苦楚。不過,忍是一種力量,我開始與生活漂鬥,與命運挑戰。後來我輾轉來到宜蘭,生活才逐漸安定下來。當時正信佛教不發達,為了接引更多的人學習佛法,我不惜將些微稿費、□錢拿來購買佛教書籍,送給來寺的青年;我甚至經常忍饑耐餓,徒步行走一兩個鍾點以上的路程,到各處講經說法,將飯錢、車費節省下來,添置布教所需的用具。佛教第一次傳教用幻燈機、錄音機、擴音器,就是那時購買的。
隨著弘化區域的逐漸拓展,聞法信徒的日益增多,我發現到人生的問題無窮無盡,心中益發體會佛陀示教利喜的悲心宏願,因而更加激勵自己以弘法利生為己誌,所以凡有人前來請法,無論路途遠近,我都欣然答應;凡信徒有所請求,不管事情難易,我也盡量化解其憂。
說到弘法,光是交通,我那時騎過單車、坐過牛車、煤礦坑道用的輕便車、三輪車、手拉車,當然火車、汽油車,甚至騎馬、乘轎、飛機、小船統統在內。
爾後數十年來,我常常因為接引信徒,從早上講到晚上,我時時由於行程緊湊,耽誤了用餐的時間。有時為了方便起見,我幹脆以冰水泡熱飯,或以熱茶泡冷飯,聊以充饑;有時剛要舉箸用餐,卻臨時接到邀約,我隻得端起碗來,管它裏麵裝的是滾湯,還是熱麵,唏哩呼嚕地,一並倒入嘴裏,也顧不得燙破舌頭,更遑論是否填飽腸胃了!所以盡管這些年來稍有餘裕,我還是經常食不飽腹,就這樣,我可以說是忍饑耐餓過了一生。
早年因為沒得東西吃,隻要有得吃,都覺得好吃。近年來,吃的東西很多,我十分珍惜這份福報,所以不管是湯麵、拌麵,幹飯、稀飯,米粉、冬粉,水餃、包子,雖然不一定覺得好吃,我一概來者不拒。偶爾放在一旁不吃,是因為忙於赴約,或者當時已用過,並不一定表示心裏不喜歡。有時候看到徒眾很用心地為我準備了一道菜,為了嘉勉他們的辛勞,即使不甚好吃,我也會隨意稱讚某一道菜十分可口。然而徒眾未能善體我心,甚且誤解人意,有時候一月半月每天都會吃到同一道菜,問他們是何原因,他們總說是隨順我的喜歡,令我真是啼笑皆非。但是叫我說一句“不喜歡吃”,怎樣我也不肯,我寧願一直忍下去,也不願隨便說出我的好惡。
最讓我感到不解的,是大家傳說我喜歡吃素烏魚子。過去曾經有一段時期,每一餐飯都有一盤素烏魚子擺在我的麵前,其實我因為嫌其味道太重,從來不曾動過一筷,吃過一口,所有上桌的素烏魚子全都是被其他人夾了去,隻是大家不察,以訛傳訛,甚至還有人誤以為真,特地買來送我。對於大家的這番錯愛,我也隻有一直忍了下去。
類似這種事情,還真是不勝枚舉呢!例如:多年以前,信徒送了我一塊佳美香皂,當時物質十分短缺,舶來品更是稀有難得,大家看了十分羨慕,但是我仍舊慣用一般的肥皂,所以一直將它擺在洗手台上,未曾動用。奇怪的是那塊香皂的體積居然日漸減少,後來大家都說我喜歡用進口的佳美香皂,我聽了也隻是忍笑而不語,心想:能夠讓大家的喜好成為我的喜好,不也十分有趣嗎?
有一回在外地講經,天氣突然變冷,有位弟子為我買了一件毛衣,我連說:“厚的衣服真好!”意在讚美他的用心體貼,沒想到日後大家都說我喜歡穿厚的衣服,從此盡管天氣轉熱,侍者也依舊為我準備厚的衛生衣、厚的羅漢褂,乃至特地訂製厚的長衫大袍,我向來不忍拂逆別人的好意,因此隻有自己忍受汗流浹背之苦了。
我常常想起過去在叢林裏,戒規十分森嚴,即使是天寒地凍,也不準我們披圍巾,戴帽子,而在那個貧苦的年代裏,我們身上穿的幾乎都是已圓寂的前人遺物,縫了又補,補了又縫的單衣薄衫,每逢隆冬時節,凜冽的北風從寬大的衣領袍袖中直灌而下,沒有忍耐精神,不易度過寒冬。所以我後來到了台灣,隻憑一件短褂,度過北部兩個冬天。這時,目睹一些出家人,才有一點寒意,就全副禦寒配備加身,一眼望去,似乎少了幾分道氣,在慨歎之餘,不禁感謝以往師長的嚴格教育,培養我無比堅忍的耐力。於今,我將這份耐冷的力量運用在忍受暑熱上麵,顯得駕輕就熟,但是弟子們是否能感受到我這份包容的心意呢?
所謂“忍”,忍寒忍熱,這是很容易的,甚至忍饑忍渴,也算不難,忍苦忍惱,還能勉力通過,然而忍受冤屈,忍一口氣,就大為不易。但是,無論如何,想到自己既已學佛,深知相互緣起的真理,明白“忍”是一生的修行,為什麼不能依教奉行呢?
曾經有一位徒孫,經常購買下端繡有圖案的毛巾給我使用,我因為臉上破皮,建議他買沒有花樣的,以免洗臉時覺得不舒服,他卻理直氣壯地說道:“有圖案的毛巾比較美觀,您用另外一端擦臉,就不會碰到繡花了!”唉!彼此心境不同,說起話來有如對牛彈琴,我也隻有當下“受教”,忍他一忍算了。
有時侍者為我準備飯菜,不是少拿箸匙,就是奉上一雙長短不一的筷子,我既不起身自取,也不予以責怪,待別人發現告訴他時,隻見他毫無愧色,哈哈大笑就掩飾過去了。
記得我五十歲那年,一名在家信徒特地送我一張價值不菲的彈簧床,無奈我從小睡慣了木板床,但又不忍直言,讓他難過,從此隻好將床當做裝飾品,自己每天睡在地板上,達十年之久。
有一次,我應邀到溫哥華弘法,承蒙信徒好意,特意為我商借一位張姓居士的別墅,其中一套考究的浴室,內有新式開關、長毛地毯,還有美輪美奐的浴池,我因為不會使用這些繁複的裝備,隻得忍耐到行程結束,回到佛光山再痛快地洗。
又記得韓國的頂宇法師、多倫多的土地經紀人溫居士,為了表達對我的尊敬,他們訂了五星級的總統套房給我住。然而我看到內部裝潢之富麗堂皇,舍不得使用,隻好整夜不倒地單坐在沙發椅上,直到天亮。
朝好的方麵去想,這也是他們的一番孝心善意,我怎好苛責呢?尤其回憶四十年前,我剛到宜蘭雷音寺時的光景,與今比之,真可說是天壤之別。
那時由於政策使然,寺院裏住滿了軍眷,丹墀成了大眾的廚房,每次如廁,我都必須等人將煮飯的爐子移開,才能開門進去。最初我都在佛桌下過夜,後來寺眾整理出一間鬥室給我居住,裏麵除了一張破舊的竹床以外,隻有一架老舊的縫紉機,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每次睡覺的時候,我總是小心翼翼,一躺下來,就不敢翻身,唯恐竹床咿呀作響,吵到別人。
三個月以後,我從布教的監獄撿來一把獄所不用的椅子,欣喜不已,從此每天晚上,等到大家就寢以後,我就把佛前的電燈拉到房門口,趴在縫紉機上寫作。在現代人看來,或許感到不可思議,但是當時的我非常珍惜這份難得的機會。那年我二十六歲,平生第一次使用電燈,以前在棲霞山、焦山、宜興、中壢、青草湖等地都沒有電燈,所以,盡管群蚊亂舞,蟑螂四出,我都不忍上床,有時寫到次日破曉,耳聞板聲,方才休筆。
三四十年後的今天,目睹現代的年輕人空腹高心,漫言入山修行、閉關閱藏,不禁感慨萬分:倘若福德因緣不具,焉能獲得龍天護持?“三隻修福慧,百劫修相好”,沒有百忍興教的精神,如何成就人生大事?“我就這樣忍了一生”豈止是就物質上的缺乏而言,其他如精神上、人情上、事理上、尊嚴上等種種違逆境界,又何止忍上百千萬次?
一九九一年,我在浴室裏跌斷腿,頓時身邊增加不少“管理人”,這個徒弟要求我不能吃這種食物,那個徒弟告訴我不能用那種拐杖,過分周到的看護,使我備感束縛。有時因為身體不適,這個弟子拿來這種藥,那個弟子拿來那種藥,我為了圓滿大家的好意,隻得忍耐把兩種藥都吃下去。有些信徒說美國好,叫我去美國度眾;有些信徒說澳洲好、非洲好、歐洲好,也希望我前往弘法。我為了滿足大家的“好”,隻有忍耐旅途勞頓,到處飛行雲遊。
雖然百般無奈,但是想到為師者在他們的心目中永遠年輕,也隻有自我解嘲了。有時回頭反省:“為人著想”固然便利了別人,卻也讓我“就這樣忍了一生”。我的腿之所以會摔斷,正是因為在盥洗時聽到電話鈴聲,為了怕對方著急,趕緊從浴室衝出來時不慎滑倒所致。雖然有了這次前車之鑒,我還是盡量不讓電話鈴聲超過三聲以上,與生俱來的性格實在不容易改掉啊!
回顧我這一生自從擁有電話以來,真可說是不堪其擾。我常常在深更半夜被西半球、南半球打來的電話吵醒,拿起話筒一聽,往往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盡管心中也在責怪他們不知體諒別人,預先算好時差,但是仍然出語和緩,不使對方難堪,而我自己卻賠上一夜的失眠。
事後被一些徒眾知道,總是勸我:“師父,您不要管他們,晚上睡覺前,將電話線拔掉。”但是我從來未曾如此做過,天生不喜歡讓人失望的性格,使我注定就這樣忍了一生。
我不但在半夜耳根不得清淨,即便在白天,也還得六根互用,手腳並行。在我的法堂裏,總是聚集著一群徒眾,七嘴八舌地和我討論事情,我不但得瞻前顧後,還必須左右逢源,唯恐忽略了哪一個人。有時大家為了公事僵持不下,我還得居中斡旋調處,幾個小時下來,真是口幹舌燥,精疲力竭。
出了法堂,還有人要我路上辦公,拿著一疊表格報告,希望我能指點一二,我雖然按捺性子,有心成就,偏偏這時半路殺出程咬金——遇上了信徒遊客,又是對我合掌禮拜,又是要求合影留念,明明短短五分鍾的路程,也得走上半個小時。
從十年前多次帶團出國訪問,到近年來頻至世界各地弘法,更無所謂樂趣可言。常常飛行數小時,一下飛機,就被人簇擁而行,照相、講話占了大半時間,連洗把臉、上廁所的空隙都沒有,不到深夜,無法回到寮房裏小憩。每日如是,周而複始,十天半個月後,再坐車到機場,飛到另一個地方。雖說行腳各地名都大邑,實則不曾盡興觀賞;雖說走遍世界名山大川,實則未嚐仔細探訪勝地,隻是到而不到,聊以告知來此一遊罷了。
數十年來,佛光山大小道場幾乎都是在我的手中建立起來,完成以後,即刻交給弟子們管理,裏麵的一桌一椅、一磚一瓦,都含藏我多年來的經驗與理念。但是弟子上任以後,既未能善體我意,又不前來請示緣由,就輕易地改隔間,挖牆壁,甚至換佛像,更製度,當我再度前往巡視時,一切已經麵目全非,擔任住持的弟子還在一旁問我:“改得好不好?”我一向不喜歡否定別人的主張,即使心中不以為然,也隻有說“好”。雖是多少忍耐點滴在心頭,但我這一聲“好”,休卻了多少麻煩,給予人多少歡喜,泯除了多少代溝的問題,說來還是頗為值得的。
我有出家弟子千餘人、在家信徒百餘萬,但是他們高興時不會想到來找我,一旦上門,必定是有了煩惱,而且大多聲稱是來掛“急診”的,我再忙再累,也隻得“恒順眾生”,予以接見、傾聽、安慰、鼓勵。憑著自己多年的曆練,倒也解決了不少疑難雜症。但也有弟子對我說:“師父!你隻叫我們忍耐,難道除了忍耐,就沒有其餘的辦法了嗎?”確實,我一生唯一的辦法、唯一的力量就是忍耐。
回顧我的一生,正如同陳誠所言:“為做事,必須忍耐;為求全,必須委屈。”雖然我就這樣忍了一生,但是喚醒了多少迷惘眾生,成就了多少法身慧命,所以,我祈願生生世世再來娑婆,以比丘身永遠堪忍地利濟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