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每逢嚴冬必定下雪,連河川都凍結成冰,我經常和哥哥在雪地裏玩耍,在冰河上溜冰。八歲那年的春節前夕,我獨自在冰河上散步,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枚雪白的鴨蛋,心想把它撿起來,再走向前一看,原來隻不過是冰塊即將破碎的白印而已。正想轉身離開時,一隻腳已經踏入融冰,刹那間,整個人就掉進了冰窟,怎麼奮力也爬不上來。這時,我全身冰冷,以為這下應該是沒救了。不知過了多久,我竟然像遊魂似的,在寒風中站在家門口敲門。哥哥應聲開門,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這才發覺自己全身都結滿了冰塊,至於是如何從冰窟中上來的,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家人一再追問,才憶起在朦朧中似乎有一位老婆婆送我回到家門。
抗日戰爭爆發那年,我才十一歲,對於生死開始有了些微體認。那時,處處烽火彌漫,當前線不斷傳來勝負傷亡的消息時,在後方的我們也無時無刻不是在槍彈的威嚇下過一天算一天。常常天還沒亮,蘭花會、大刀會等民間抗日組織便起身操練武術刀棍,口裏還聲嘶力竭地喊著:“殺鬼子哦!殺鬼子哦!”助長了我們不少勇氣,也平添幾分緊張氣氛。每當槍戰格鬥結束,街頭巷尾的孩子一個個都跑出來數死人,絲毫不知“死”為何物。直到有一晚,我為了躲避日軍的殺戮,情急生智,趕緊躺在屍堆裏屏息裝死,這才深深感受到:生死原來隻在呼吸之間啊!
次年,我在棲霞山出家。參學期間,飽受病苦的磨難。記得在十五歲時,我乞授具足大戒,因為燃燒戒疤時,戒師吹氣太猛,以至於頭頂上的十二個香珠燒在一起,將整個頭蓋骨都燒凹了下去,疼痛倒不要緊,但腦神經已被燒死,我變得健忘而又笨拙,可是沒有半點怨尤。後來,靠著每夜禮佛祈求,在觀世音菩薩的加被下,我不但恢複了記憶,還比以前更加聰慧。一段意外的災禍,沒想到竟成了得福的因緣,我的信心道念也因而更加堅強。
十七歲時,我染患瘧疾,乍冷乍熱,極為難受。當時在叢林參學的人,都抱定把色身托付給護法龍天的決心,即使得了疾病,也從未聽過有人請假休息。我拖著虛弱的病體隨眾作息,直至全身虛脫倒臥在床上。大約一個月後,家師誌開上人遣人送來半碗鹹菜,我捧著那碗鹹菜,感動得涕泗縱橫,感謝師父如此愛護弟子。於是,我立下誓願:“在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將全副身心奉獻給佛教,以報答師恩。”未幾,我的病就在不知不覺中痊愈了。
過了兩年,我來到焦山佛學院讀書,不知怎的,全身長滿了爛瘡,曆經數月,都未見轉機。平日灼痛難耐不說,時值溽暑,膿汁和著汗水緊黏著衣裳,每次脫衣換洗時,身上的一層皮也隨著衣服一齊剝下,那種摧肝裂膽之痛才是苦不堪言。當時,物質貧困,三餐不飽,更遑論下山就醫。或許是命不該絕吧,我又熬過了一關。
一九四九年,我安單在中壢某個寺院。有一回,我騎著一輛破舊的腳踏車,在崎嶇不平的山間小徑行駛,為了讓路給迎麵而來的兩名學童,我一個閃身,不料卻連人帶車滾落到約有四丈高的山崖下。我醒來時,發現自己頭朝下、腳朝上,腳踏車則支離破碎成三十幾塊,散得一地都是。一陣天旋地轉,金星亂冒,我合上雙眼,自忖已經與世長辭了。
過了不知多久,我爬坐在地上,環顧四周的花草樹石,想到陰間與陽間的一切居然完全相同,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是死是活。我摸摸頭頂,捏捏四肢,感覺沒有異樣;又觸觸鼻孔,碰碰胸口,發現自己竟然還一息尚存。大難不死,趕緊起身,將腳踏車碎片一一拾起,用平日載貨用的繩子捆好,扛在肩上,走著回去,一路上隻惋惜著車子壞了,損失慘重,一點兒也沒想到自己是否有恙。這天,我在日記上寫著:“平時是人騎腳踏車,今天是腳踏車騎人。”二十八歲那年,為了擔任影印大藏經環島弘法團領隊,扛著大型錄音機前往花東宣傳,不料卻因此患了嚴重的腿疾,疼痛無比。醫生說:“別無他法,隻有將腿鋸斷,以免病菌蔓延,有致命之虞。”我聽了以後並不懊惱,自念“腿鋸斷,不能行走,正好可以專心著書立說,從事佛教文化工作”。我一點都不覺驚慌,努力籌措鋸腿經費,沒想到過了些時日竟不藥而愈,自慶免挨一刀。但是就在四十年後卻在浴室內滑了一跤,自己把腿骨跌斷了。手術後醒來的第一件事,是請護理人員告知在加護病房外等候的弟子們:“我很舒適安樂!”兩年來,我拄杖雲遊,遠赴各地弘法如常。我確實未曾感到絲毫不便,反而覺得人生有一點缺陷,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一九五七年,蒙信徒讚助,在新北投溫泉路購得一屋,將它命名為“普門精舍”。記得一個台風夜裏,傾盆豪雨,如排山倒海般下個不停,忽聞屋後轟然作響,原來半山腰的落石滾滾而下。我在一片漆黑中端坐念佛,傾聽千軍萬馬似的呼嘯不停的風聲雨聲,心中倒不惶恐自己是否有生命危險,隻是慨歎:“如果房子被風雨衝毀,不但有負信徒美意,更讓教界人士笑我福報不全。”次日天亮,風停雨罷,我信步踱出屋外檢視災情,隻見山的上半部完好無礙,而山的下半部則因為完全崩落而架空,精舍居然沒有被落石壓垮,眾人目睹此景,莫不稱奇並為我捏了一把冷汗,我隻有默默感謝諸佛菩薩的庇佑。
一九八一年間,我的背部劇痛,榮民總醫院的醫師看了我的X光片,告訴我說隻剩下兩個月的壽命了,並且一再叮囑,務必在幾日內再來複檢。我因為南北奔波弘法,一忙起來,也忘了這事。一年後,醫生再看到我時大吃一驚,思忖良久,才開口問我:“以前背部是否曾經受傷?”我左思右想,才記起數年前在台風天巡視災情時,曾經從高處摔落地麵,當時也是因為法務係身,而無空就醫,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大家這才恍然大悟:X光片上的黑點原來正是體內久積未散的瘀血啊!
我想起慈莊的父親李決和居士在宜蘭念佛會任職時(一九六四年),壽山寺落成,請他到高雄幫忙,他忽然吐血不止,特地請鐵路醫院的醫師來檢查,這才發現他的五髒六腑全都腐爛多年,他卻不以為意,每天依舊勤奮工作,忙裏忙外,後來竟然又活了二十年。七十五歲時,還隨我出家,年高八十,才舍壽往生。
在年輕一輩的徒眾裏,也有染患痼疾而毫不畏怯的,像永文,二十歲初來美國時得了紅斑狼瘡,她抱病苦讀,終以優異的成績,在一年內於美國完成專科學業,被全校師生譽為“超級女尼”;十年來,她受盡病痛的折磨,幾度差點喪命,卻依舊樂觀勤勞,不落人後;現在擔任美國西來學校校長,並主持《佛光世紀》發行工作。其他的弟子如依寬,在監督極樂寺工程時,曾被山洪衝下,幾乎被埋骨在泥沙中;永滿,因為盡責看守佛光山的停車場,而被惡民亂棒擊打頭部。但是他們從未喊苦,也不退縮,依然以為法忘軀的精神服務大眾,令我感到非常欣慰。
我想起了古德們麵對死亡的態度則更為瀟灑從容,洞山良價禪師在集眾開示後,坐化而去;聽到弟子的悲號,又張眼複活,七天後以愚癡齋訓徒完畢,再端坐舍報。德普禪師令弟子辦齋祭祀,在享罷祭祀之後,怡然長辭。晉朝徐明叛亂,劫燒民舍,性空禪師獨往賊營斥賊,賊欲斬師首,他卻吟偈自稱“快活烈漢”,賊眾見狀動容,非但不殺,還恭送回山,當地居民也因此而消災免難;後來,他在死前預知時至,坐在自製的木盆裏,放入河中,吹笛隨流而化,三天後,被人發現坐化在沙灘上。其他還有丹霞禪師策杖著履站立往生,金山活佛妙禪在淋浴衝身時悄然立化。其他如隱峰禪師的倒立而亡,龐醞居士一家人的生死自如,更是傳為趣聞美談。這些禪門先賢們來去自在的風範,無非是對吾輩凡夫俗子的說法示現:放下執著,隨緣放曠,自能超越於生死之外!
皆大歡喜
一樹春風有兩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現前一段西來意,一片西飛一片東。
這是蘇東坡與秦少遊爭論“虱子是什麼做的”時,佛印禪師為他們兩人下評語所吟的詩偈。多年來,我一直朗朗上口,對於其中“皆大歡喜”的意境心儀不已。直至數年前,在吟誦之際,才驀然覺醒:這不正是我向來做人處世所抱持的原則嗎?
回想起來,早在三歲那年,我就具有“皆大歡喜”的性格。那時家境不好,一片供過佛祖的糕餅、一塊路上揀來的奇石,我都如獲至寶般,與玩伴們共同分享。每逢年節,我拿不動家裏的糖果罐,往往使盡力氣,把它拖到庭院裏,邀請左鄰右舍的小朋友一起過來吃糖,街坊鄰居都取笑母親養了一個傻兒子。我那時還不懂得大人們持家艱辛,隻是看到大家吃得歡喜的模樣,就打從心底高興起來,所以樂此不疲,也就顧不得別人的揶揄了。
十二歲時,我入寺出家,雖然過著和世俗迥然不同的生活,但是我待人處世皆大歡喜的原則,未曾稍改。後來,我沉潛佛法日久,慧解與實踐相互印證,漸漸體悟到佛教教義中的慈悲喜舍、愛語利行,正是要眾生皆大歡喜,於是我更加信受奉行,始終不渝。
在多年的參學弘法生涯中,我不曾以公物私惠好友或親人,而總是想盡辦法,讓大家利益均沾,皆大歡喜;我未嚐因小禍而加害於人,反而寧己受苦,使眾人免受責難。遇有好文,我傳遞閱覽,和同門學侶共賞佳句;逢有善事,我也轉告四方,與同參道友互相勉勵。老師處罰大家,我一人挺身而出,代眾受責;同窗受到欺負,我也自動前往關懷,為其解困。
一九四九年,我來到台灣,初時在寺院裏從事雜役,每於工作之餘,閱藏撰文,後來發現不為寺眾所認同,雖然心中對於時人之貶抑文教,深感不以為然,但是為了讓大家皆大歡喜,我白天付出全部的勞力,勤苦工作,晚上才集中精神,挑燈夜讀。平日我隨眾學習客家語言,和大家打成一片,到了住持長老開示時,我為他即席翻譯,使當地各方人士都能共享法喜。一年下來,贏得了大家的尊重,住持甚至有意安排我到他派下的道場法雲寺擔任住持。
一九五二年,我應邀來到宜蘭弘法,以現代化的布教方式,吸引了一批青年來寺學佛共修,他們的活潑好動,不能為老一輩較為保守的寺眾所見容,於是我時時居中協調,讓老少都能皆大歡喜。直到現在,慈莊、心平、慈惠、慈容、慈嘉等和我談到往事,還常常津津樂道地提及當年,愛姑每次總是隻煮一碗素麵端到我麵前,並且當眾言明是給我吃的。每次我都聞言不語,等到她走了以後,才分給大家同享。時光雖已不複倒流,但是歡喜之情卻能永駐人心,成為大家共同美好的回憶。
及至來到高雄,建設壽山寺,開創佛光山以後,雖然追隨我的徒眾日益增多,“皆大歡喜”依然是我待人處世的圭臬。如果弟子隻盛一碗飯,放到我麵前,而別人卻沒有,或者侍者等到訪客走了以後,才煮麵給我吃,我都會麵有慍色。
不僅如此,即使是年紀再小的徒眾、徒孫前來請法,我也極盡地主之誼,招呼他們坐下、喝茶,請他們一起用餐、觀景。有時遇上一些反應遲鈍的徒眾,聽我叫了好幾聲,才依教奉行,旁邊其他弟子看不過去,往往說道:“師父,您不要管他!”雖然常逢此情,但是天生“皆大歡喜”的性格實不易改。徒眾常說我是“倒駕慈航”,我實在愧不敢當,自忖與觀世音菩薩的拔苦予樂、普度眾生相去尚遠,不敢媲美,但願以為模範,常隨效法。
為了四處弘法的方便起見,十餘年前,徒眾建議我以車代步,在購買時,我總是在經濟範圍許可下,盡量選擇容量較大的。近年,在舊車淘汰換新時,我幹脆買了一部能坐九人的“載卡多”,希望給予更多人歡喜與便利。
有一次,我參加佛學院學生的結業旅行,環島巡訪各別分院時,我舍專車不坐,而和同學一起改乘大巴士,從第一車輪流坐到第四車,以期和大家都能有談話的機會,好讓師生們皆大歡喜。一些弟子恐怕我因此而無法休息,往往好心勸阻,我向來不逆人意,但是對於這些違背我個性的諫言,也隻有心領了。每次出國弘法,我總不忘記沿途購買禮物,一回到山上,就立即聚集寺眾,與大家分享旅途種種經曆趣聞,然後舉行摸彩抽獎,讓大家人手一物。雖說各式禮物均非昂貴之品,但是透過輕鬆的聯誼場麵,希望大眾都能從中領會“皆大歡喜”的意義與價值。
早年在北部宜蘭布教時,南部的信徒請我前往說法,雖然路途遙遠,為了讓信徒們都能皆大歡喜,我不憚舟車勞頓,來往於南北之間。後來,在高雄開辟佛光山後,又應北部信徒的請求,在當地建立別分院。有一天,曾經幫我設計殿堂,籍屬客家的工程師謝潤德居士向我抗議:“您為什麼隻在閩南人的地方建寺,而沒有在客家人的地方建寺呢?”我聽了以後,非常感動,因此就在桃園、新竹、苗栗、頭份等地陸續設立道場。不多時,東部的信徒也頻頻邀請我們前往建寺,屏東、潮州、花蓮、台東等地的講堂又於焉興建。當別分院在台灣各地一成立時,海外僑民又一再陳情,希望我們能解除其精神上的饑渴,就這樣,在皆大歡喜的理念之下,“無心插柳柳成蔭”,佛光山的標識竟然在全球樹立起來。
外界人士經常很好奇地問我:“在海內外普建道場,是很花錢的事吧?”的確,我們在硬件建設上需款甚巨,但是更多的經費是應當地信眾的請求,就地籌措而成,為的也是希望滿其所願,讓各地的信徒都能皆大歡喜。
佛光山固然是以文教起家,但是並沒有偏廢慈善事業,所以我們不但辦雜誌、編藏經、搞出版、設學校,也同時成立雲水醫院,設置急難救濟專戶,興建老人精舍,辦理育幼院;佛光山雖然以弘法為家務,但是也重視修行的生活,因此我們在遍設道場,講經弘法之餘,也成立修持殿堂,舉辦禪坐、念佛、禮懺、抄經等共修活動。但看弟子們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各得其所,佛光人都能“老有所安,壯有所用,幼有所長”,信徒們也找到適合自己根性的修道法門,那種人間佛教本自具有的蓬勃朝氣,從每個人的身上散發出來,不就證明了“皆大歡喜”正是弘法利生的最佳體現!曾經有人說:如果要跟一個人過不去,就叫他辦雜誌。也有人說:如果要跟一個人過不去,就叫他辦佛學院。回想多年來辦雜誌與辦學院的經驗,我覺得這些話誠然不虛,但是,辦雜誌或者辦教育的艱辛,比起教養徒弟的困難,可謂萬分不及其一。
如果不算以百萬計的在家信徒,我的出家弟子已逾千人,入室不退轉的在家弟子也千人,包括老、中、青、少,來自社會不同階層,各人脾氣性向不一,工作立場也互有差別,融和之道無他,盡在令其皆大歡喜而已矣。
直至今日,每年期頭人事調動之際,我總是分批約見即將從佛學院畢業及實習期滿的學生,耐心垂詢其理想誌趣、技能所長、學習心得,甚至家中情況,然後給予適當建議。曾經有不少弟子勸我不必這麼辛苦,依常住需要分派職務即可。然而基於我向來“皆大歡喜”的做事原則,實在不忍見到他們在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上,苦苦煎熬,所以即使再忙再累,我也抽出空當,一一麵談。
對於弟子們已經作好的決定,我即使不覺滿意,也不輕易說出一句否定的話。弟子有許多事情我根本不知道,偶爾在無意間知道了,我也不會怪他們不和我說,我以為自己能夠擔當最好。一旦他們出了紕漏,我不但不嚴詞責備,反而體念他們心中的焦急,給予種種指導,並且集合相關單位,共商良策,一起解決問題。徒眾和我應對,言語上偶有不當,我也不太計較他們的無心之過,頂多以幽默的口吻反嘲一記,在不傷感情之下,讓他們自己省悟。如此一來,不知杜絕了多少意見紛爭,泯除了多少代溝問題,無形中也帶動了全山徒眾以和為貴的風氣。開山近三十年來,不曾有過什麼糾紛,自忖與我皆大歡喜的性格應該很有關係。
我不但費心促使全山的徒眾皆大歡喜,也盡力讓山下村莊居民同感悅樂。多年來,我出資鋪路修橋,爭取裝設自動電話,設法接通自來水管,製造就業機會,設立普門中學、普門幼稚園、星期學校、民眾補習班,讓莘莘學子可以讀書進修,從多方麵為民謀福建言。每逢年節,我邀請附近村民來山同樂,摸彩抽獎,給予紅包;尋常時日,我也責成有關單位,義診施棺,冬令救濟,尋訪疾苦,總希望做到皆大歡喜。
一九九四年三月份的“台北七號公園觀音事件”轟動了整個台灣,當事人各執其理,僵持不下,頗有一觸即發之勢。為了防止事態嚴重,危及社會安寧,我秉持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心,在忙碌的行程中,安插時間與昭慧法師、林正傑居士等佛教界人士晤談,同時也拜訪市長黃大洲先生與基督教靈糧堂的林治平先生,大家溝通協調,終獲圓滿解決,佛教徒留下了觀音,基督教也充分表現了尊重的美德。事後,衛星電視台的李濤先生就這個事件采訪時,問我如何使結局皆大歡喜,我答道:在當初參與時,就希望有皆大歡喜的結果。
多年前,台灣勞資衝突時有所見。有一天,我召集全山約六百名員工開會,詢問他們是否需要示威遊行,搖旗呐喊,要求加薪,生活上有沒有什麼困難。不意大家竟一致說道:“我們不要錢,我們在佛光山有信仰,有歡喜,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可貴的了!”我不禁在內心讚歎:誠哉斯言矣!
無奈我雖有“皆大歡喜”之心,然而事事不能盡如人意。佛光精舍、仁愛之家的老人口味鹹淡不一;經常要求出家的男女青年,未能全滿其願;要求短期出家修道的人過多,未能全部錄取;另外,這個世上更多的要求,我無法全部滿足所求,也自感慚愧不安。
人類要達到真正的和平幸福,必須要讓大家皆大歡喜,而要求事事皆大歡喜,則有賴當事者抱持皆大歡喜的誠意,多方溝通,費心協調。
生氣不能解決問題
一九六○年間,道安法師和我共組佛教訪問團,前往日本參加佛教促進會。會後並參訪日本各佛教本山,當時負責財務的某一團員賬務不清,吞沒公款約三十萬元。對此非法侵占,我氣憤填膺,主張追查究問,當時道源長老見我怒氣衝衝,便勸我說:“生氣不能解決問題,他何許人也?你為這件事生氣查問,實在是太不聰明了!”
我當下恍然大悟,記憶跌入一九四七年在小學擔任教師的時候,一個六歲才入學的女生走進教室,隨手將牆上的日曆拿下來,一張一張撕碎玩耍。當時物資缺乏,一紙難求,二十一歲的我年輕氣盛,顧不得兒童好玩的心態,拿起藤條,作勢欲責打,女孩的哭聲頓時劃破寧靜的校園,也喚醒我的思緒。生氣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在我心底留下永無止盡的悔意。
水,質性柔軟,以高就低,遇物則轉,所以能流出獨特的曲線。人,何妨效水,以隨緣轉境的功夫,悠遊於天地之間。
一九六四年,我與南亭、悟一兩法師共創智光商校,有一法師數次以責難的口氣問我:“為什麼副校長陳秀平皈依你,不皈依我?”“皈依三寶,怎可以說皈依你我?”一次,在餐桌上,他再度以此事挑釁,問我是何居心,我拍桌拂袖而去,繼而想到生氣不能解決問題,校務能順利發展才是師生之福,因此滿其所願,力勸陳秀平拜他為師,此後怨氣頓消,皆大歡喜。
二十年前,我到洛杉磯參訪,特地前往萬佛城拜訪宣化法師,並且致贈佛像,以示友好。一九七八年,我命慈莊、依航至美國建寺,宣化法師居然寄函向當地政府密告:從台灣來的法師都是假的。並且反對建西來寺。洛杉磯政府將他的信函寄給我,我雖然深知此事將妨礙建寺工作,但普度天下蒼生是我向來的心願,所以我不顧譏毀,堅持理想。洛杉磯政府反而安慰我,秘密黑函不代表美國政府意見。十年的時間悠悠而過,西來寺曆經千辛萬苦終於建成,佛光山以此為據點,不但將法水遍灑歐美各地,而且與各宗教間友好往來,備受各界肯定。如今西來寺以“西半球最宏偉的佛教道場”而名聞遐邇,各國政要人士相繼來訪。這一切都說明了“生氣不能解決問題”。樂觀進取,不嫉人有,才能廣結善緣,共成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