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我經常自動幫忙菜園工作,所以園頭不時送我兩棵白菜、幾粒番薯薑,讓我帶回去燒湯煮麵,與同學共享,彼此皆大歡喜。尤其在隆冬的夜晚,三五好友蹲踞廚房一角,一麵忙著偷吃麵條,一麵忙著閃躲糾察老師,既刺激,又溫馨。如今回味起來,依然樂趣無窮。
創辦的《中流雜誌》每個月出刊時,我總是義務地前往協助包裝寄發。一天忙碌下來,不但贏得師長的讚美,而且還能獲贈一份雜誌作為酬勞,使我能免費閱讀,先睹為快。這對於嗜書如命卻囊中羞澀的我而言,真是無上的珍寶。
就讀佛學院期間,我不但每天發心煮放參(晚飯)供養大眾,也時常到常住的織布工廠裏幫忙。雖不曾多吃一粥一飯,也未嚐得到一絲一縷的賜贈,但在忙的同時,我深深了解物力的艱難與緣起的妙用,一生受用無窮。
所以,在“忙”中,有數不盡的樂趣;在“忙”中,有無限的喜悅;在“忙”中,能安身立命;在“忙”中,能多所體悟。“忙”的生活實在太美妙了!在“忙”中,我感覺到懶惰懈怠實在就是罪惡。
為了照顧一窩剛生下來的小老鼠,我將它們偷偷藏在抽屜裏,每天咬破飯粒慢慢喂食。看著它們從全身無毛到一身烏亮,從未睜雙眼到活蹦亂跳,我感受到生命之可貴在於躍動不息,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焉能不將自己忙起來呢?
為了同學贈送的幾條蠶寶寶,我在讀書作務之餘,跑全山,摘桑葉,一麵注意它們的溫飽情況,一麵還要避免被老師發現,一直養到它們長大成蛾,破繭而出。這些點滴體驗,讓我及早深入“雖忙猶閑”的三昧,對於我未來的弘法事業具有莫大的助益。
在佛學院圖書館兼任管理員期間,我除了夜以繼日地整理活頁文選之外,還經常忙裏偷閑,翻看《水滸傳》、《三國演義》、《基督山恩仇記》等中外名著。甚至在開大靜之後,點著線香躲在棉被裏偷偷閱讀,直至天亮。就這樣,數年之間拜忙中自修之賜,我不但得以遍覽群書,更激發對文學的深厚興趣。
老師的一聲令下,我忙著奔走油印,供給教材;同學的一句要求,我忙著整理講義,裝訂成本。忙,使我得到師長的肯定;忙,使我得到同儕的友誼;忙,使我意識到集體創作的重要;忙,使我感受到同心協力的意義。在閉塞的深山叢林裏,雖不曾閱讀“青年守則”,但我早已體會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真諦。觀世音菩薩因為二六時中忙著尋聲救苦,地藏王菩薩由於時時刻刻忙著地獄度生,所以贏得佛子們的頂禮讚歎。因此,忙是善舉,忙是利行,忙是情義,忙是功德。忙,才是佛法的真諦。
剛開始時,為著一個開示,我往往忙了幾個通宵,準備講稿;為了一篇文章,我經常忙了幾個夜晚,搜索枯腸。雖然未曾領過任何鍾點費,亦未曾得到任何稿酬,但是看著台下的群眾由少而多,由點頭會意到拍手鼓掌,看著自己的一筆一畫印成方方正正的鉛字,刊在每期的《菩提樹》、《人生》、《覺生》、《自由青年》等報章雜誌上,一股強烈的成就感不禁油然而生,充塞胸懷,實非錦衣玉食、華廈美屋之樂所能比擬。在忙中,我充分領略服務奉獻,不求報償的法喜。所以,我能有能無,能苦能樂,能大能小,能進能退。
為了讓一本書及早付梓,我曾經守在深山草棚裏一個月之久,趴在塵泥地上,以大地為桌案,奮筆疾書,寫出我對人間佛教的理想。為了讓一本雜誌如期出刊,我時時餓著肚子,從台北大理街走到萬華火車站,坐火車到老北投,再轉公車到新北投,摸黑步行至山頂,將一本新印的刊物交到老法師手上,才鬆了一口氣。每次完稿,望著魚肚白的天色,再看看表,往往已是淩晨時分。雖然我整天忙得無人無我,無日無夜,但在我不僅未曾減少什麼,反而增進了信心道念。
一九五一年,我擔任佛教講習會教務主任,每天起早睡晚,忙著帶領學生做早晚課誦、出坡勞動,忙著準備授課及批改作業。此外,還得忙著圈點八十餘本的學生日記及輔導學生的生活。一個月下來,整整瘦了五公斤。盡管如此,我的心靈卻在忙碌中逐漸提升,我的視野也在忙碌中逐漸開闊。忙,開啟人人本具的潛能;忙,發掘方寸自有的寶藏。所以,我喜歡忙。借著忙,我精進奮發,自強不息。
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四五十年前,正是民生困乏的時代,有人又說:“教書自有香菇麵,教書自有好供養。”但我覺得,教書之樂不在豐衣美食,而在灌輸大家正確的觀念。所以每次收到些微稿費或□錢時,我總是拿去購買佛書,與佛子們結緣。忙著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實在比黃金屋、顏如玉、香菇麵、好供養更有價值。記得那時我常常為了一場講座,從宜蘭坐上一天的火車到高雄,演說完畢,又從高雄乘夜車回到宜蘭。在北宜線、縱貫線上,我雖然耗費了無數光陰,但生命的力量卻隨著滋長,怎不叫人歡喜?除了定期的講演之外,我馬不停蹄,忙著到工廠為勞工開示,到碼頭為漁民布教,到監獄為受刑人皈依,到軍營為官兵們說法。有人說時間難挨,我卻覺得一天二十四小時瞬息即過,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時可以使用。
那時,台灣的出租車剛剛開始營業,我為了趕路,偶爾不得不以出租車協助自己奔忙。每當裏程表跳動一次,我的心髒也隨之起伏跳動。又要忙碌,又想省錢的滋味固然頗不好受,但是每當望著台下聽眾心開意解的表情,看著身邊的工作能夠完成,心中的喜悅真是無與倫比。
一九六二年以後,各個大學紛紛成立佛學社團,廣播電台也增辟佛教節目,一向喜愛文教的我越發忙碌起來。我不但為寺院服務,為信徒講經,還要為學生授課,為電台供稿,整天像個陀螺一樣轉個不停。雖然如此,我仍感到忙得不亦樂乎。
為了寺院的落成開光、住持晉山,我經常南北奔跑,親往參加;為了信眾的婚喪喜慶,我往往毫不猶豫,前去致意。漸漸地,應酬日增,但因深恐人情不夠,所以隻有自己忙碌,不願對別人失禮。雖說凡事已恪盡己心,無奈仍有未如人意之處。我深深感到:未成名時,忙,是一種快樂的修行;成名之後,忙,有時卻成為一種艱難的負擔。俗謂“人為名累”,其實,再忙再苦,我也不累,人情難卻才是累人最甚。所謂“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我還是歡喜忙,所以仍然繼續地忙下去。
隨著佛教的發展,五十歲以後,我又忙出另一片天地。在建寺安僧、辦理學院、創建養老育幼事業、從事出版文化工作等方麵,我都寫下了“忙”的曆史。但有誰知道,我常常為了開導一個頑皮的小孩,忙著想盡辦法;我往往為了疏通一位固執的老人,忙得舌幹唇燥。時間在忙碌地思考、忙碌地做事中飛逝而過。佛經上說:“常做佛事,永不休息。”在忙碌的度眾工作中,我學習到謙虛耐煩的美德,也長養了慈悲包容的雅量,真是人生一大收獲。
佛光山開山之初,我忙著帶領弟子們披荊斬棘,啟建山林。平日裏,我忙著在全山掃除各地落葉;假日時,我忙著進廚房供應香客素齋;山洪暴發時,我忙著以身擋水,保衛道場,事後還要忙著做好水土保持工作;台風來襲,我忙著巡視各地,災後還要忙著修補搖搖欲墜的草寮。經雲:“一沙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在“忙”的生活中,我對於這句話有很深的體會,因為佛光山的一沙一葉中,有我全部生命的虔誠供養。
近十年來,我的弘法腳步拓展到國際舞台。我曾六去印度朝聖,八赴歐洲弘法;我曾七往大洋洲地區巡視寺務,三到巴西、阿根廷等南美國家視察佛光山的別分院。為了將大乘佛法傳入西方世界,我去過北美洲三十次以上;為了每年為期三天的佛學講座,在馬來西亞的莎亞南體育館,我主持過八萬人的集會;在印度的拉達克,我爬上海拔四千米的高地,向當地信眾弘法。聯合國大廈曾有我過往的足跡,印度總統府、泰國王宮、美國白宮也留下我和各國領導人會談的曆史。世界的七大奇觀,我曾一一佇足觀賞。在倥傯的弘法行程中,我瀏覽過莫斯科紅場的風光;走訪過得克薩斯州的美國太空總署,使我對尖端科技的成果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參觀加利福尼亞州的環球影城,讓我對聲光化電的功用有了深一層的認知。我忙著做一個地球人,將歡喜遍撒十方世界,將自己融入萬物之中,每天過著既充實又幸福的忙碌生活。
滾石不生苔,流水不生蠹。忙,才能發揮生命的力量;忙,才能使我們身心靈活起來。經雲:“若行者之心數數懈廢,譬如鑽火,未熱而息,雖欲得火,火難可得。”又說:“人所欲為,譬如穿池,鑿之不止,必得泉水。”借著忙,將自己動員起來,才能一鼓作氣,先馳得點。如果能善於忙碌,“忙”就是一帖人生康樂的最佳營養劑。
沒有待遇的工作
在泰國法身寺負責國際弘法部門的範淑智小姐,一九九八年五月代表法身寺陪同世界佛教青年會的會長帕拉普先生將佛牙恭送到台灣的時候,曾經來山住了幾天。有一天,她說:“我在法身寺十年了,非常歡喜、安住,因為我在法身寺不是從事職業,而是一件沒有待遇的工作。”我雖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還是繼續問她:“沒有待遇的工作有什麼好處?”她說:“如果我有待遇,就是一種職業,我會計較待遇多少、休假日期、工作成果,反而失去了歡喜。現在因為沒有待遇,我覺得是法身寺的法務,是我良心的責任,是我人生的使命感,因此我覺得沒有待遇的工作比職業性的工作要快樂得多。”善哉斯言!難怪多少年來我看到範小姐在法身寺忙而忘食,樂而忘憂,原來她已經深入快樂工作的三昧了,這大概就如同佛光山大眾從信仰裏、從服務中所激發的法喜禪悅吧!
不少各界人士想要了解佛光山入門的長老職事,為什麼能數十年發長遠心,為佛門奉獻,無怨無悔?仔細想來,不正是因為他們不計待遇,隻求佛法能發揚光大嗎?像心平原本在台灣印刷廠服務,慈莊原本在蘭陽女子中學服務,慈惠在稅捐處服務,慈容在製藥公司服務,心定在郵局服務,蕭慧華在電信局服務……三十年前他們為了信仰,不惜辭去待遇優厚的工作,投入佛門的弘法事業,每月隻領取區區二十元的零用金,但每天所發揮的力量比受薪更多數倍以上,推究原由,不外因為他們弘法利生的代價不是外來的金錢數字,而是內心的功德法喜。
記得有一次,一位遊教授到西來寺參加佛教會議時,看到住眾從早到晚忙得如此歡喜,不禁慨歎自己經常找不到一位樂意和他一起工作的人,而有那麼多人不分晨昏跟我投入工作,於是問我其中有什麼秘訣。我說:“這是因為我以‘弘法為家務,利生為事業’,所做的一切都是沒有待遇、心甘情願的工作。”回想多少年來,我經常想到自己隻是大眾中的一個,所以從來不以師長自居,命令別人做事,結果大家對於這種沒有命令、沒有待遇的工作反而更加熱心。
像在台灣榮民總醫院為我心髒開刀的張燕醫師、美國皮膚科的沈仁義醫師、眼科的羅嘉醫師、牙科的李錦興醫師,不但視我如親,耐煩問診,即使聽說任何一個佛光山的住眾生病了,他們都會自動放下手邊的工作,親為治療。長遠以來,從不接受金錢或物質上的待遇,比為待遇而工作的人更加認真。
“沒有待遇的工作做起來更加起勁。”台北佛光青年團團長黃金寶如是說。看著她領導一群青年幹部在公暇課餘,從普門寺做到台北道場,從台北道場做到佛光山,任勞任怨,十數年如一日,不禁讓我回憶起數十年的弘法生涯中,許多不求待遇的義工為法忘軀的精神令人不得不肅然起敬:像李決和居士在宜蘭雷音寺為我義務擔任總務主任二十年以上時間,後來隨我出家,法名慧和;陳伯汾先生為佛光山萬壽園和佛光大學的建校工作在台北、台中忙碌奔走;此外從早期的林鬆年、郭愛、陳慈如、洪呂淑貞等,到近來佛光山各別分院的義工,如台北的蘇月桂、李虹慧、遊登瑞、許卉吟,基隆的孫淑英、李鳳玉,台中的沈尤成、洪嘉隆、賴義明,台南的曾進□、陳順章、葉惠貞、蕭英芳……甚至加拿大的蔡辰光、趙翠慧,波士頓的馮文鑾,休斯敦的趙辜懷箴,洛杉磯的陳居,香港的嚴寬祜,馬來西亞的陳瑞萊,日本的西原佑一,澳洲的遊象卿、廖德培,布裏斯本的劉招明,巴黎的江基明,巴西聖保羅的張勝凱,南非的熱內等。
近年來,我在台北道場出入頻繁,常常天還沒亮,就看到義工們已忙著擦窗、洗廁、沏茶、拖地……有的做完道場的工作就搭公車去上班,有的繼續留在道場值日服務,其中有許多人在家裏是被供奉如神的富豪士紳、千金嬌女,一到了寺院,立刻放下身段,從事金剛、侍席的工作,如果隻有待遇,沒有道情,哪裏會有人肯如此熱心?所以我常說:“光榮歸於佛陀,成就歸於大眾。”
在佛光山的職事員工有千人以上,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沒有假期,每天供應信眾飯食、帶領香客參觀、照顧佛殿香火、從事文教工作之餘,還得自修佛學,早晚課誦,朝醒夜寐,無時無刻不在分秒必爭中度過,但是大家都一致認為這種沒有待遇的工作讓心靈更充實,更快樂。因為在沒有待遇的工作裏麵,有自己的尊嚴,有奉獻的誠意,有發心的喜悅,有無限的價值。
佛光山佛教學院的學生不但每天下午有出坡作務,寒暑假有勞動,過年過節還得為眾忙碌,有時第二天就要考試了,但為了讓來山的信眾都能心無旁騖,安住修道,所以依然精神抖擻地從事行堂、典座、香燈、知客等工作。有時我和老師們說:“學業要緊,應該讓學生有多一點時間準備考試。”沒想到學生們卻說:“我們在佛門裏修行,要為弘揚佛法多做一點事情,佛光山是選佛場,我們要經得起佛陀的考試。”——“沒有待遇的工作”實際上是一張滿分的成績單!
記得過去在台灣,著名的台南大仙寺裏麵有三百多位住眾,寺院規定他們在做苦工十五年後,可以換得一間房間居住。如今佛光山的大眾連房間的觀念都沒有,每天沉醉在奉獻的法喜中,像慈莊在美國開山時,曾經以馬場為家;滿徹初到德國時,以車庫為房……如果不是諸佛菩薩的威德感召,何能致此?如果不是使命感沛然填膺,何能讓四眾弟子攜手合作,在全球各地共建佛光淨土?所以,沒有待遇的工作,實則獲得更多;不求待遇的人,實則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黃世梁和林秀蘭夫婦是四十五年前我在宜蘭度化的信徒,那時他們還沒結婚,雙方都曾要求隨我出家,而我當時沒有道場,無法教養他們,所以勸他們在家結婚一樣可以修行,不必出家。後來他們雖然成家立業,但雙方約定,不被家庭所囚,不生養子女。當我建佛光山時,他們結束事業,和我共同開山。二十餘年來,黃先生從事水電修繕,黃師姐為大眾服務,不但不要求待遇,還將台北房屋的租金捐獻給各種佛教事業。發菩提心容易,發長遠心難;做沒有待遇的工作容易,做幾十年還能保持如此歡喜更是大不易了。
有一年,台北的工商界為了要求加薪,紛紛遊行街頭,示威抗爭,一時之間,震動了整個台灣。我在一次集會中,和佛光山近千名員工幽默地說:“你們也可以搖旗呐喊,走到大雄寶殿或朝山會館前要求增加待遇。”原本以為大家不免也會對待遇提出一些要求,但出乎意料,一位在山上負責清潔掃地的老先生起身發言,說道:“我們不是為待遇而來的,我們是為歡喜和功德而來的。”我問他:“你在佛光山工作有什麼歡喜呢?”他說:“法師們遇到我們的時候,都稱我們‘老伯’,而且對我們微笑、尊重,種種關懷,在這裏工作,有很大的尊嚴,有很多的喜悅,這些就是無上的待遇,為什麼要去遊行增加待遇呢?”
“沒有待遇的工作”蘊含了多少的樂趣!回想我一生做事,不但沒有周末、沒有假期、沒有暑寒假、沒有年節,也從來沒有要求過待遇。從前在大陸做小學校長的時候雖有待遇,但我沒有領過一毛錢薪水,因為我和師兄說:“校長的薪水,請您一半交給常住,一半交給我的母親。”
由於十年叢林教育養成我沒有用錢的習慣,所以有待遇也像沒有待遇一樣。記得我初到台灣在佛教講習會擔任教務主任時,發的錢不叫“薪水”、“待遇”,而叫“單銀”,每個月可以領到單銀五十元。但是我都將這筆錢拿來訂佛教雜誌或購買圖書送給學生閱讀。
後來在宜蘭念佛會服務幾十年當中,每月收到的三百元單銀,我用來添置弘法道具,率領青年到各處布教講演。當時蘇澳到瑞芳所有火車站的站長都皈投三寶座下,宜蘭鐵路局運務段段長張文炳居士認為我們對宜蘭佛教有貢獻,因此每次看到我們一行多人搭乘火車到各地布教時,都不收車票錢。讓我得以將省下的車資做更多弘法利生的事情,至今想來,仍感念不已。布教之外,我將單銀餘款購買紀念品、卐字項鏈和青年朋友結緣。那時基督教盛行,掛十字項鏈者比比皆是,這些可愛的佛教青年們卻將我送他們的卐字項鏈掛在頸項上,露在衣領外麵,穿梭在機關行號、市街大道上,引來許多注目的眼光。每次想到當時的情景,都不禁歡喜鼓舞,因為在那個佛教備受壓抑的社會裏,在那種民風保守的年代裏,他們這種大膽的行動是多麼勇敢的事情啊!
佛光山開山之初,每逢周末,台北等地都有許多人成群結隊朝山,在早課時皈依三寶,我的紅包收入也因此有所增加。我一向沒有接受待遇的習慣,所以就將紅包聚集起來,為大眾購買桌椅、拜墊。幾十年來,看到信徒上山,所用的桌椅、所拜的拜墊,無一不含藏了我誠摯的心意,偶爾在內心也會揚揚自得。
我經常應邀出外弘法,凡到各大專院校講學,我一概拒絕酬勞,但企業行號、公司工廠等地方,因為是生產單位,我恐怕不接受顯得太過矯情,所以收下來之後,就盤算如何用之於大眾。甚至於台灣公務人員集訓時,我是講師之一;成功嶺大專青年集訓時,我也是教授之一;在文化大學、東海大學,我也曾擔任教席,像這些常態性上課的鍾點費,我都集合起來購買圖書,供大家閱讀。現在佛光山別分院幾十個圖書館裏都有我購買的書籍,當青年們閱讀時,雖然不知道書裏麵有我的心意,但我內心的歡喜,卻依然是無與倫比的。
我曾經擔任中佛會理監事數十年,也曾在台灣省佛教會各支會被選為理事長、常務理事多次,都沒有待遇;甚至我擔任常務顧問、評議委員,也都是無給職;我參加各處道場開光剪彩,都不收車馬費。雖然做了多少“沒有待遇的工作”,初時默默無聞,可是為我一生帶來多少善緣。
我和發心的人一樣,一生樂於做社會的義工。“沒有待遇的工作”,我做得很歡喜,很自然,因為一直都認為服務大眾是自己的本分事,好像生活裏的呼吸一樣,沒有特別的感覺。
我不但自己不做有待遇的工作,甚至辦《今日佛教》、《人生》雜誌、《普門》雜誌、《覺世》旬刊的時候,還要自己義務為文撰稿,自己掏腰包購買郵票、車票、稿紙、信紙。我辦佛學院三十餘年,曾擔任無給職的校長、老師,不但不收學費,還供給學生吃住衣單,等等。雖然都是一些“沒有待遇的工作”,但當我看到多少社會人士得度,多少佛教青年成才,比什麼報償都來得更加欣慰。
現在佛光山各別分院辦中文學校、才藝班,我希望他們不要收費,但徒眾卻說社會上請來的老師需要有鍾點費,因為因果業報平等固然是佛門人士秉持的心念,但社會的遊戲規則卻是義務權利對等,我覺得這是無可厚非之事,因此也順應時代需要,讓大家都能各得其所,各取所需。
所以,沒有待遇的工作不一定好,有待遇的工作也不是不好。尤其我個人認為,想要未來的佛教有光明的前途,必須提供權利、義務對等的工作,不能隻希望別人長期義務奉獻。
過去多少年來,我看到前來佛門發心的人都是一些在社會上年老退休以後,已經不計較,也不需要金錢來養活家人和自己,才將殘餘歲月的力量全心奉獻給佛教,自忖:“這樣的幫忙,能夠成就多少事業呢?佛門對於一些工作人員也應當給予合理的待遇。”所以當我成立普門中學、佛光出版社、普門雜誌、佛光大學等等時,對於所聘的專職員工,都支付薪津報酬,因為有了待遇,才能解決生活問題,才能無後顧之憂,全心全意地為弘法利生而奉獻自己。如果個人不需要外財負擔家計,有了佛法,內心必定會更加富有,所以也不必拒絕接受待遇,所謂“有無一如”,不執不拒,無住生心的中道生活是最善美的一種修行境界。
此外,我認為,佛門對於一些學有專精,卻心甘情願在宗教裏奉獻、不要求待遇的人,也應該給予發展的渠道。像住在高雄的餘陳月瑛女士為了佛光山的事經常到各個階層奔走發言,我曾取笑她說:“你比佛光山的住持更像佛光山的住持。”她聽到這句話,也莞爾一笑。台北的舒建中律師、高雄的蘇盈貴律師、專科職校的陳潮派老師等保護佛光山如同自己的性命一樣。我想,即使給予再優厚的待遇,恐怕也找不到如此獻身獻命的人。感念之餘,我對他們倍加敬重禮遇。從他們的身上,我深深感到:“沒有待遇的工作”實則收到的待遇更多。
普門中學教職員的待遇按照一般公立學校來發給月薪,而佛光山徒眾沒有待遇,隻有每個月三百元的零用金。但有一次普門中學一位老師將薪水用罄之後,向佛光山一位職事說:“將你的三百元也借給我好嗎?”可見得有待遇的人,不見得有,不見得多;沒有待遇的人,也不見得少,不見得無。
一九九八年二月,我在印度傳授三壇大戒時,邀請二十多個國家的戒師穿越千山萬水,前來擔任戒場教誡工作,沒有一個人要求待遇多少。出家僧伽為弘法利生而摩頂放踵,不計利益的美德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啊!巴西佛光會的張會長不但舍宅為寺,又再添購大筆土地,計劃建設南美第一大寺,將來還要辦南美洲佛學院;美國休斯敦佛光會的趙會長不但購地建寺,還到處張羅建設基金。現代居士大德為興教利生而勇往直前,出錢出力的精神是多麼令人敬佩啊!比起大多數人錙銖必較的普遍心態,佛教的無相功德不是更豐富、更圓滿嗎?所以,有,是有限,有量,有窮,有盡;無,是無限,無量,無窮,無盡。“沒有待遇的工作”,實際上擁有了更多、更大、更寬、更廣的世界。
我不但個人不曾要求有待遇的工作,甚至佛光山開山建寺,也是“以無為有”,經常今日不知明日糧,日日難過日日過,正應了古人的詩偈:“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我時時刻刻都覺得法喜充滿,希望無限。《般若心經》說:“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真是一點兒也不錯。所以,“沒有待遇的工作”看起來一文不名,實際上是心甘情願、歡喜結緣的工作;“沒有待遇的工作”看起來一無所得,實際上才是真正能獲得功德法財的工作。
讓我們歌頌工作的權利義務有對等價值的同時,也禮讚“沒有待遇的工作”,因為那不但是佛教有緣人的本分,也是一種能讓自己擁有無限,獲益無窮的生活哲學!
千生萬死
在我一生當中,多次與死神擦身而過:幾次入獄,險些被拉去槍斃;二十八歲時,醫生說我的腿必須鋸斷,否則生命難保,想不到蒙佛庇佑,病況好轉;五十四歲時,醫生說我隻有兩個月的生命,又在忙碌中不藥而愈。一九九五年,我年近七十,因心肌梗塞而被推進手術室,醫生說隻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我很坦然地接受,因為我知道人生必須要經過千生萬死才能走過來,是生是死,是好是壞,我都要去麵對。開刀完畢,在恢複室中醒來,回想過往種種,深深感到“千生萬死”正是我一生的寫照。
童年時盡管家庭貧窮,沒有得到父母多少憐愛,但是親情、恩情在心中盤旋蕩漾,形成一番執著,總是難以擺脫。記得初出家時,想到父母,想到外婆,心中不免千百回轉,難以割舍;想到哥哥、姐姐、弟弟,想到親戚友人,也是牽腸掛肚,多少懷念。每當家中傳來一絲消息,或姐姐做了鞋子托人老遠帶來給我,都會讓平靜的心湖再添波濤;甚至我出生滿月時寄名禮拜的師父捎來對我的思念,或某位同學為了想念而寫一封信函,也使我因感念知遇的人情而鄉愁盈懷。多次想返回故裏探望親舊,終於還是給古寺深山的叢林規矩限製住,多少妄念在方寸中激蕩,經過千生萬死,才慢慢跳出私情的牢籠,悠遊於法海之中。
本以為如此就能超然世外,但跟著而來的愛教熱忱、護教勇氣在心中翻騰,每次自問:“興教度眾,舍我其誰?”一股沛然之氣湧上胸懷。但是目睹社會多有不平,佛教界有些人又昏庸無能,經常午夜夢回,情不自已,激昂慷慨,熱血填膺。在興教護教理念中幾經掙紮,才懂得僅憑血氣方剛、一片愚誠,終是無用,必須學養充分,以待來日。一旦己立,何患無成?因此,也從愛教的框框中脫身而出,立誌發願奮發圖強,才感覺到“千生萬死”的枷鎖已不再桎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