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降大任於斯人(3 / 3)

從一字不識到慢慢閱讀,從懵懂無知到懂得分析,從記憶全失到思辨快速,從扛榜挨罵到名列前茅,在我而言,心智上的發展亦如小龍蛻皮,需要經過多少層的剝落及愈合,“千生萬死,萬死千生”,才能得到一點成果。烽火連天,顛沛流離,每逢換老師,換學校,換同學,換地點,必須要舍棄多少,提起多少,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定下心來接受無常的變易。如今回首前塵,若非經曆“千生萬死”的陶鑄,學業、道業哪能有一點成就?

在念佛堂裏想要將一句佛號念得純熟,意念上必須通過千生萬死的考驗,才能將心魔打敗;在禪堂裏靜坐,好不容易將腿子坐得柔軟,不再酸麻難耐,心卻如猿猴般七上八下,經過千生萬死的錘煉,才得到一點忘我的境界。童年的時候,正逢抗日戰爭,我以十歲之齡,就想去當遊擊隊裏的兒童兵,為國家抵抗外侮,稍盡綿薄之力;及至出家受過三壇大戒之後,仍想做一名僧眾的警察,護教衛僧。那時,對世俗也曾有一些向往,對人間也有一些抱負,覺得身為佛子,應該從事生產,不可做社會的寄生蟲、國家的消費者,所以很想為佛教興辦實業,諸如農場、礦場、窯業、學校、醫院、報館、電影院,等等。此後,每當看到一片廣大的農地,就想到佛教的種子能種在這樣的平野上開花結果;每當看到工廠煙囪冒煙,就好像看到炊煙嫋嫋都變成佛教的字樣,整日為此夢魂顛倒,就如同輪回業力束縛住自己的思念。也曾有過努力的成果,像白塔小學、大覺農場、益華文具社、華藏清淨水、華藏小學、華藏織布廠等,無奈最終全部成為夢幻泡影,頓時感到眼前一片空白,“千生萬死”,不知如何了脫。

叢林十載,過著貧乏空無的日子,寫了一封信給母親,要寄的時候卻發現沒有錢買郵票,隻好放在口袋裏,如此寫寫放放,竟也積了十幾封信。衣服鞋襪常常是揀老和尚往生遺留的舊物穿著,破了,就用紙糊一糊再穿,千瘡百孔的衣物似乎代表著出家僧侶千生萬死學佛求道的決心。

離開焦山到南京、離開大陸到台灣之際,匆忙之間,書籍、衣物無法帶走,隻有轉送他人。渡海來台,在基隆下船,從台灣北部走到南部,從南部走到北部,沿途民眾大都打赤腳,眼巴巴地望著我們,我們隻好入境隨俗,把僧鞋扔了,買一頂鬥笠戴在頭上。後來,煮雲法師從普陀山來台,我將僅有的長衫相贈,從此一襲短褂,一穿數年,後來有了一點□錢,才買布染衣,自製僧衣。一種失而複得的心情油然而生,仿佛物品也會死而複生,這才醒悟:“千生萬死”就在眼前,何必往他處體會輪回流轉?

其中有好長的一段期間,我是處在三餐不繼的饑餓狀態。記得有一次到日月潭傳教,因為沒有錢買回程車票,隻得將別人剛剛送我的二十型派克鋼筆賣給他人,才有錢回去。也常常由於買不起一張公共汽車車票,所以從台北車站步行到萬華,隻為了將一本雜誌編好。每次在印刷廠裏排版時,因為買不起麵包,終日以喝水充饑,發現還是可以挨得過去。千生萬死的忍耐,換得自己慧命的長存,也是很值得的。

多少不懷好意的惡言,多少嗔恨嫉妒的惡行,多少冷漠拒絕的表情,多少輕視不屑的眼神,如果自己的心念不堅,無法從千生萬死的煩惱中解脫出來,很容易就被無明的巨浪波濤所吞噬,而終至於萬劫不複。

也曾怨恨自己沒有特殊長才,不能受完整的教育;煩憂自己缺乏好因好緣,無法憑仗強勢的背景,以致無法光大師門。也曾氣惱人間功利充斥,缺乏正義;悲憤社會沒有法理,不講公平,以致內憂外患踵繼,身心交相煎迫。繼而反觀自照,又慚愧自己福德不夠、道行不夠、年資不夠、能力不夠,故而立誌奮發,積極向前。回顧當年,如果不知回頭轉身,不能從“千生萬死”的境界裏及早出離,如何尋求安身立命之道?

從樸質無華的叢林來到五光十色的城市,從深山苦修的古刹走到熙來攘往的都會,起起伏伏的心念猶如經曆千生萬死的天人交戰,才使羞澀內向的我鼓起勇氣,轉而擁抱大眾。早在棲霞山寺出家時,我就已經立定誌願不做住持,要往教學方麵發展,但是天不從人願,初來台灣,佛教不昌,哪來這麼多學生給你教學?隻有先撰寫文章發揚佛教,多少次搜索枯腸,伏案苦思,一篇一篇的文稿如同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輪回,卻被人誤以為懶惰,不事生產。心想:無法堅持理想,隻有向現實妥協,但一意妥協也不是辦法。思緒排山倒海而來,如“千生萬死”般一波又一波地湧入方寸之中,終於決定日修苦行,服務寺眾,夜撰文稿,實現理想。後來又走上弘法度眾,甚至建寺安僧的道路,雖是千不願,萬不願,多少猶豫,多少考慮,方生方滅,方滅方生,如“千生萬死”般在心頭攪動不已,但形勢所逼,沒有選擇,自佛光山開山以來,遂揭櫫“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慈濟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的宗旨以為標的。既經決意,永不退票,一路走來,無怨無悔。感謝常住三寶、龍天護法、十方信眾,護我、愛我、助我、敬我,若非如此,怎能從煩惱妄想的千生萬死中解脫至今,達成“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理想?

出國弘法,看似非常風光,其實在飛機上一坐,短至數小時,長至十數小時,甚至數十小時無法活動自如,抵達目的地,感覺有如脫了一層皮。往往從熱帶到寒帶,跨越數國,還得適應各國的氣候、時差、風土、人情、飲食。一下飛機,不斷地講演,不斷地會客,不斷地座談,不斷地照相。我下榻的房間人來人往,是客堂,也是飯廳;是會議室,也是電話間。對於不同的人,我必須要有不同的對待方式;對於不同的問題,我必須想出不同的解答方案。一次出國就好像經曆了千生萬死,更何況一年多次的環球弘法。

別人聰明,一講即悟,我必須千百次斟酌,才能知道本末究竟;別人能幹,一件事情一次完成,我必須效法愚公移山的精神,別人一之,我十之。由於抱定千生萬死的決心,一切方能從無到有,從少到多。

從最初一所佛學院到目前十六所佛學院,從最初二十個學生到現在將近兩千名學生,當中隨順各種因緣,或改變學製,或更易老師,或改善教案,或革新教學方法,雖然隻有三十四年的曆史,卻也好像曆經了千生萬死。

一份《覺世》雜誌已經一千多期了,中間多少曲折變化:光是搬遷,就不下十次以上,形態大小從四開、三十六開到十六開,發行量從剛開始的二千份到現在的四十二萬份。多少年來,看著坊間許多雜誌社從有到無,而我們是憑著千生萬死、求新求變的共識,才得以屹立至今。

即使一首簡短的《三寶頌》,也是千生萬死,不斷醞釀的結果。如果不是四十年念念生滅,心行思維,哪裏有現在《三寶頌》的歌聲在各種佛教集會中傳出呢?

從雷音寺、壽山寺開始,到世界五大洲近二百間寺院,更是集合多少人力、財力,曆經多少周折才得以完成,可以說一切的成就都是用“千生萬死”來莊嚴的。

佛光山寺院登記,足足等了十年,甚至有些建築的許可證是到開山三十周年之後,才陸續核發下來。放生池蓋好了,一次又一次地被洪水衝垮;土牆建成了,一次又一次被颶風吹倒。每到雨季,驚心動魄,我和弟子們鎮日巡視,好像在和大自然作千生萬死的搏鬥。記得舉辦第一屆大專佛學夏令營時,第一天報到日就遭逢馬達故障,我隻有守著修理工人寸步不離,甚至在佛前發願:“如果再沒有水來,我願將身體的血液化為流水,供給大眾飲用。”直至工人說已經修理好了,我還是不放心,穿過樹林,爬上水塔,摸到汩汩的流水,二十四小時的心焦如焚才一掃而空,耳聞早課的打板聲,我才覺醒已經一日未眠,仿佛經曆了一場千生萬死的噩夢。

辦活動,怕沒有人來參加;辦法會,怕細節不周;辦講座,怕天公不作美;辦雜誌,怕無法如期出刊,種種考量,種種策劃,如果不是抱著共同存亡的決心,將相關的人、事、地、物安排妥當,以千生萬死的態度精益求精,如何能將事情辦得盡善盡美呢?

即使如澳大利亞的南天寺、南非的南華寺,雖然承蒙當地政府獻地,但也需要籌備擘畫,像市長、議長等政府官員及建築師、工程師數十小時的飛行,我和慈莊、慈容也是多次赴往勘察,由於大家都具足了千生萬死的毅力,前仆後繼,勇往直前,南半球第一大寺於焉成立,戰亂不斷的黑暗大陸也露出了希望的曙光。

從小被老師打罵、責怪,甚至冤枉、委屈,從傷心難過到直下承擔,成長的代價需要經過多少“千生萬死”的心路曆程。及至後來,收徒納眾。許多人羨慕我徒眾滿天下,但是有誰了解:度一個信徒,需要多少年和他周旋,不秉持“千生萬死”的發心,哪裏能讓他得度?教一個弟子,需要多少年慈威並濟,不具備“千生萬死”的耐煩,哪裏能讓他柔軟受教?但徒眾不解,往往怨怪:“你耳根軟,聽信人言。”“你不了解我。”“你不公平。”其實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我不從這些情緒的言語裏“千生萬死”地磨煉出來,如何領眾熏修呢?

苦難固然是一場生死,榮耀也是一場生死;挫折是一場生死,成就也是一場生死。多少師長慈顏愛語的慰勉,多少信徒恭敬虔誠的供養,多少人士美言恭維的讚歎,多少機關獎章牌匾的表揚,如果不把它們看成修養的曆練,任其埋沒大誌,也難以從千生萬死中解脫出來!

出家六十年來,師長同道中,一些人年紀輕輕就亡故了,一些人老成凋謝,目睹於此,對於千生萬死的人生早已感悟良多。信徒之中,有些人因親人傷亡而學佛修行,將小我投入大我之中;有些人因看破世事而積極向道,尋找生命的意義。所以,人必須要經過“千生萬死”的體會,才會珍惜自己的人生。

生命,有生、老、病、死;心念,有生、住、異、滅;物質,有成、住、壞、空;甚至細胞,也會自己更新,可見輪回流轉是極其自然的道理,並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麼可悲。可悲的是許多人不了解其中的意義,任其生滅,以致生命如行屍走肉,暗淡無光。儒家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空乏其身。禪門則主張參禪要參到一個轉身時,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生命是不死的!我們唯有了解千生萬死的真諦,進而積極奮發,才能邁向圓滿。

不要做海豚

初到台灣,住在中壢,負責協助佛教會新竹縣支會的妙果老和尚回複信函、公文。每次去那裏,做完事之後,他就叫人送一杯牛奶給我喝。他是非常慈悲,但我覺得自己好像海洋世界裏的海豚,做完表演,就得到一條小魚的賞賜,心裏很不是滋味。多年之後,我收徒納眾,看到跟隨我的弟子們做事情也希望我能給他們一些讚美或獎品,我不禁想起過去的往事,因此對他們說:“希望你們不要做海豚,隻要求一條小魚吃!”

自古以來,人雖貴為萬物之靈,卻還含有動物貪婪的習性,所以一些在上位者就利用一般人的這種習氣,給予好處,作為領導的要訣。例如軍隊戰爭勝利時,皇帝便封官賜地;地方人士做了一點慈善事業,父母官便賜匾授爵;為了籠絡外強,使不侵略國土,便舉行聯婚;為了平服內患,開出種種優厚的條件,以招其來歸。即使如堯賜女兒給舜、萬眾擁戴治水有功的大禹、唐太宗為和番而讓文成公主下嫁、趙匡胤黃袍加身、杯酒釋兵權等等,如果將人類心理分析透徹,無非也是一種喂小魚給海豚的想法。

直到現代,有些人對國家社會做了虛偽表現,就希望政府給予升官犒賞;有些人自組社運團體,利用抗爭遊行的方式,強製政府給予利益;有些人收受賄賂,從事種種不法勾當;有些人在競選時買票,以達到當選的目的。像這種海豚心態,實在不是文明社會應有的現象。甚至等而下之者,有些人被敵人買通,充當間諜,導致國破家亡;有些國家則為了得到他國的擁戴而提供給他國武器,造成世界更加混亂。凡此,都說明了海豚心態,小則損及個人的道德、事業,大則危及國家、世界的安寧,我們不可等閑視之。

回想自佛陀創立佛教以來,以及經曆各朝的祖師大德們統領十方僧團,弟子何止萬千,但是他們教導徒眾做事,是以訓誨來代替賞賜,以開示來代替鼓勵,因為他們手裏雖然沒有形式上的小魚,然而卻有另外的法乳滋養徒眾的慧命,所以慕道者自然雲集。此外,佛陀舍身舍命不離仁義的修行、富樓那尊者的一命供養佛陀的決心、鑒真大師的“為大事也,何惜身命”、省庵大師的“發菩提心,立堅固願”,都以身教模範後學,無非是在教育大眾:人,不是海豚,不一定是為“小魚”而工作,應該要有濟世的抱負及遠大的理想,而不汲汲於得到一點賞賜。

年少時,每每讀到高僧大德的事跡,總是動容不已。後來來到台灣,看到佛教落後,而大多數的人又如海豚一般,隻為眼前的一些小名小利而隨俗浮沉,卻不想振興大法之道。一些有誌青年一股“舍我其誰”的悲願油然而生,例如那時我每到一地弘法,不但拜托大家聽講,而且還得自己張羅道具,租借桌椅,印行傳單和大家結緣。不過我不是以小魚喂食海豚的心態來做的,而是抱著心香一瓣來供養十方的心情來做的。後來佛教人口迅速增加,而當時皈依三寶座下的信徒,四十年來護持佛法,從未退心,這證明了教育才是最重要的哺育資糧。

很長一段時期,我曾經為《人生》、《菩提樹》、《今日佛教》等佛教雜誌及廣播電台、報紙副刊撰寫佛教文章,不但不索取稿費,而且還倒貼郵資、車資,這是因為心甘情願才能持之以恒。當初我從宜蘭每次到台北主編《人生雜誌》,記得在吃飯時,主事者都說:“你看!就是知道你要來,所以特地加了一道菜!”長老雖是好意,但我每次聽了這句話,都覺得很不以為然,心裏想著:“工作責任是應該的,難道隻為了你這一點賞賜,我才賣命嗎?”在世上,論功行賞固然重要,但不必都以小魚喂食海豚的心態來施舍。有氣節的“海豚”看到觀眾拍手,也會高興地搖首擺尾,不一定隻為了小魚才表演,更何況我們人類呢?隻是每次想到以般若文字來宣揚大法,是何等神聖的千秋偉業!

我初到台灣不久,適逢佛教會改組,我也被任命為改組委員之一,自覺能為佛教發展貢獻心力而十分高興,因此很賣力地去做,並且不時提出意見看法,隻是後來發現長老們誌不在此,不免有些失望。承蒙長老們看得起,提名我做常務理事,那時我不但無名、無錢,而且連食宿都沒有著落,照理說給我一張辦公桌就很心滿意足了,常務理事是何等尊貴,二十多歲的年輕僧伽,無功無德,豈可據此高位?但我想起明朝史可法寧可死守揚州,也不給清朝官祿收買;民國初年的梁啟超寧可退回袁世凱的十萬大洋,也要發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的文章。我何人也?佛陀大聖的弟子,大乘宗門的後代,又豈能如海洋公園裏的海豚一樣,滿足於眼前的小魚?所以便斷然拒絕。

回想五十年來,已召開二十屆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在種種因緣不具足之下,總是與我有緣而無分。年輕時,一直想能以一名代表身份參與大會,但是都因台灣佛教會的主事者阻礙而希望落空。雖然如此,我還是很樂意從旁協助會務。後來因緣具備,我把世界佛教徒友誼會搬出亞洲地區,進入國際舞台。二十次大會,我個人獨立負責三次:第一次是第十六屆世界會員大會,在美國西來寺舉行;第二次是第十八屆世界會員大會,在台灣佛光山舉行;第三次是第二十屆世界會員大會,在澳洲南天寺舉行。所有代表的食宿交通及會議場所,我都積極主動地給予承擔支持。

第十八屆世界會員大會時,他們共同推舉我為榮譽會長。一九九八年,在南天寺舉行第二十屆大會時,他們希望我能正式擔任總會長,以帶領世界佛教徒友誼會,但我已無意於此,因為國際佛光會的會務已夠我忙碌了,尤其我覺得現在佛教界英才輩出,例如:越南的一行法師、馬來西亞的達摩難陀、韓國的月下長老、日本的水穀幸正、泰國法身寺的住持法乘上座等,都應該來執掌世界佛教會務,而他們也不會如海豚般為了小魚才肯有所作為。所以,世界上國際性的佛教人才,不可用小魚飼養,而是要給他們佛法更多的掌聲。於是就婉拒了他們的厚愛。

一九五四年,我主持宜蘭念佛會。因無會址,而需要籌建講堂,但那時一無所有,豈易進行?宜蘭縣張某來找我說道:“台灣水泥公司董事長的母親往生,請你為她在告別式上誦經拈香,他們願意提供興建講堂的全部水泥。”我聽後非常不悅,立即回答:“水泥有什麼了不起,就是用黃金打造,我也不去!”因為有很多事情不是用小魚就可以解決問題的,那時我還年輕,非常執著。但是隔天一個信徒往生,我卻做不請之友,為他誦經祝禱,而且一路送他到墳場。喪家送了我一個六十元的紅包,我將它悉數轉為《蓮友通訊》的經費,表示佛法心意不是用小魚可以換得的。

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盡管人生在世需要衣食物質,就像海豚需要小魚一樣,但世上有許多更重要的東西,像寶貴的道情、共同的理念、相知的友誼等,尤其一個人的尊嚴,更不容許別人踐踏!

三十年前,我率領十二位徒眾為嘉義某一佛堂作了七天的法會,堂主拿了許多布料以為回饋供養,在那個物質貧窮時代,這麼多的布料可謂價值不菲,但我卻予以婉拒,並且另外掏錢給徒眾們到阿裏山一遊,以慰勞他們的辛苦。我覺得:海豚可以為了小魚表演,但人除了小魚之外,還有其他的意義在;人,應該珍惜小魚之外的那一點點東西。這幾十年來,無論佛光山多麼忙碌,我都盡己所能,派遣弟子們幫忙其他友寺法會活動,我所珍惜的就是小魚之外的這一點點。

有一天,我正在佛光山法堂處理公文時,突然接到侍者通報:高雄某一信徒要供養我十萬元,希望能和我見麵,並要我去麻竹園拿。我立刻拒絕。但是一個星期之後,聽慈惠說,另外某一位信徒要捐兩百元新台幣給佛光大學,我立刻很歡喜地去和他見麵。侍者們見了莫不怪之,不知為何我的前後態度竟有天壤之別。我和他們解釋:“因為他能了解教育的重要性,沒有把我當成是海豚。”

幾年前,聯合報係的創辦人王惕吾先生去世時,我前去主持告別式,為他拈香祝福,後來他的公子王必成先生送了一個紅包給我,我告訴他:“人和人來往,金錢可以表示謝意,感情可以表示謝意,道義可以表示謝意,如果能超越金錢、超越感情、超越道義,另外結一點佛緣,不是更好?”王先生很有智慧,一點就通。

我偶爾資助文教界、藝術界的朋友,也經常在人力上、物力上支持佛教界的團體,常聽弟子們說:“師父好傻啊!幫人忙,還要將小魚給別人吃。”我往往回答:“因為我是人,不是海豚!”人,有通財之義,有互助之情,不一定要為什麼,也不一定要得到什麼。

吃麵包,我總是先吃四邊的硬皮;吃甘蔗,我也喜歡先啃有節的部位。先苦還是先甘?這是個人的理念。對於人生的施與受,自己吃小魚或者將小魚給別人吃?我覺得小魚,不管是誰,可以留到後麵吃,何必像海豚一樣,急於用工作交換?你看!過去美國給予台灣許多小魚(經援),後來台灣的高級知識分子到美國留學後,對於美國的經濟發展及科技進步不無功勞。而今天我在洛杉磯設立西來大學,旨在促進東西文化交流,並希望能對美國的人文思想有所貢獻,凡此不也如同回饋他們一條大魚嗎?

過去我曾聽一位信徒說了這麼一段經曆:一個傳教士來到醫院,將他的朋友從床上拉下來和他一起禱告之後,要求對方加入他的信仰,病患者不從,傳教士便說他會因此而下地獄。信仰淪落至此,實在令人感慨!

其實,給人一張紙、給人一幅畫、給人一些歡喜、給人一句讚美、給人一點獎勵、給人一點安慰,乃至給人一點希望,給人一點祝福,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但是千萬不要把它當成銀貨兩訖的交易。佛教裏的“無相布施”,所謂“三輪體空”,將施與受應有的關係發揮到了極點。因為我們是人,不是海洋公園裏表演的海豚。

所以,每次為初信者加入佛教舉行皈依典禮的時候,我總是向大家先厘清一點:“皈依佛教以後,你可以轉信其他宗教,這就好比轉學一樣。一些宗教說不信的人會遭到天打雷劈,是在利用神權來控製人,佛教不是如此。皈依佛教最主要就是皈依自己,每一個人自性中就有佛、法、僧三寶,皈依佛教是教我們認識自己,找到自己。”這樣的說法,每每贏得大眾的歡喜,許多原本隻是觀禮的人也皈投在佛陀的座下。我想這是因為我沒有將人視為海豚,用小魚去引誘他們的來去吧。

禪門的語錄中曾記載這麼一段有趣的事情:趙州從諗禪師有一次斥責正在禮佛的文偃禪師:“佛也是用來禮拜的嗎?”文偃禪師答道:“禮佛也是好事。”趙州隨即說道:“好事不如無事。”黃檗希運禪師也有一句名言:“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當作如是求。”禪師們不是叫我們不去禮敬三寶,而是告訴我們,信仰佛教並不是像海豚一樣貪求有小魚可吃(指名利富貴),我們必須要去實踐佛陀的真理,當下承擔“我是佛”,才能得到真正的利益。

我也從不以海豚的心理來從事慈善事業,我每次總是告訴前來領取救濟品的自強戶:“佛教裏說:‘施者受者等無差別。’感謝你們給予我結緣的機會,希望你們把佛法的歡喜平安帶回家去。”我不期待他們領納了我的一袋米、一瓶油、一台電扇、一個電鍋以後,就對我如何報答,其實我應該報答大家,是大家給我機會,所以我衷心祝禱:希望佛法裏的平等思想能讓每個人彼此尊重、互相包容;希望我這一點點供養的心意能遍滿十方世界,達到普世和平,人民安樂。

過去,達摩祖師渡海來到中國,梁武帝問他:“我到處建寺安僧,有何功德?”達摩祖師立即嗬斥他:“毫無功德!”並說“如此功德,不以事求”。因為有相的功德是有限、有量、有窮、有盡,無相的功德才是無限、無量、無窮、無盡。

《金剛經》也說:真正布施之道,要做到受者、施者以及所施物彼此不著痕跡。“空”不是沒有,“空”是融合了你和我,融合了有與無。有了“空”的觀念,可以讓我們擁有更多、更大的世界,而不會像海洋公園裏的海豚一樣,被小魚束縛住自己的生命未來。

《讀者文摘》曾登載一篇故事介紹愛爾蘭丁格爾港的一隻海豚,名叫“風姿”,它擁有愛心,善解人意,不但每天給當地人帶來歡喜快樂,並且還會幫忙治愈人類的心靈創傷。一般的海豚誤闖入淺水區域,最多隻待上一時就走了,但奇怪的是,這隻海豚卻在這裏,至今已生活了十三年之久,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原因。我想這是因為它不是為了小魚而表演,所以才能如此恒長吧!

像佛經裏敘述阿難尊者在擔任佛陀的侍者之前,曾經提出三點希望,請目犍連尊者轉呈給佛陀:一是佛陀的衣服,無論新舊,他決不穿著;二是如有信眾恭請佛陀到家中供養,他不能侍奉前去;三是不是見佛陀的時候,他不去見。佛陀聽了很歡喜地接受,並嘉許他的美德。由於阿難尊者一開始就表明,他侍奉佛陀,絲毫不存有海豚企求小魚的心態,果然成為待在佛陀身邊最久的侍者,如大海般的佛法完全流入阿難尊者的心中,也因此才使得我們後世的佛子有福報承受佛陀的教法。

天童寺老和尚負責典座,一做六十年,耄耋高齡還在大太陽下曬香菇,從日本東渡到中國來求法的學僧看到老和尚的風範,不禁肅然起敬。如果老和尚存著海豚為吃小魚而來學道的心態,在典座下會悠悠然就是六十年的歲月,一定不會有如此長久的發心。

反觀現代的年輕人,做事不耐煩,不持久,不外是因為海豚心態作祟,而小魚來源又不易取得所致,所以有許多人到了這裏也跳槽他去,到了那裏也請求調職,結果一無所成,能不成為我們的警惕嗎?

所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昔時,浮山法遠禪師幾次被住持責打遷單,仍不忘學佛初心,在寺門前托缽求道,終於得到歸省禪師的印可,付與衣法;雪竇禪師寧願在寺中陸沉三年,操持苦役,也不肯拿出大學士曾鞏的推薦書,最後終被龍天推出,擔任翠峰寺的住持。高僧大德道風巍巍,無非在向我們開示,唯有不以“海豚”想吃小魚的心態來做人處事,所謂“人到無求品自高”,才能贏得大家的敬重,獲得最後的成功。

所以,在此奉勸大家:如果為了眼前的利益而做事,人生不會產生力量。權利、義務雖然是對等的,但,人不是海豚,盡義務不是一時的表演,重權利也不隻是為了得到一條小魚。要建立起大是大非、大功大德的觀念,要懂得生活是為了完成宇宙繼起的生命。人,想要活得朝氣蓬勃,必須要往遠處看,往大處想,不要念念為了小魚,才要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