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西堂智藏禪師:“有天堂和地獄嗎?”
智藏答說:“有。”
那人又問:“有沒有佛、法、僧三寶呢?”
回答是:“有。”
那人不停地問了許多不同的問題,智藏禪師都回答說:“有。”
那人因此忿忿地責問:“和尚,你怎麼老是說‘有’呢?難道沒有例外的嗎?為什麼我以同樣的問題去問徑山和尚時,徑山和尚卻說一切全是個‘無’,和你說的完全相反呢?”
智藏禪師一笑,就問他:“你有沒有妻子?”
那人答道:“有。”
智藏又問:“徑山和尚有沒有妻子呢?”
那人失笑說:“沒有啊!”
智藏也笑:“這樣的話,我說有,徑山和尚說沒有,不是對極了嗎?”
那人聽了立刻大悟,拜謝而去。
有,是世法,是生活的妙用;無,是出世法,是生命本體。佛法,就是空有相融的中道之行,是真空妙有的圓融中道。如果我們能夠以般若智能觀照出“真空妙有”的實相,不起“分別風”,不刮“對待雨”,則空有之間自然冥合圓融,如同日照山河、山河浴日,自然便能“空有不二”了。
·佛光菜根譚·
想要千人頭上坐,先在萬人腳下行;
唯有先做眾生的馬牛,才能成為最佳的龍象。
是是非非
有個人向曹山禪師求救:“我通身是病,請師父醫治一下吧!”
曹山禪師手一揮,抬眼望天:“不醫!”
那人一愣,又疑又惑地問:“為什麼不醫?”
曹山禪師笑道:“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了這個故事,讀者是不是疑惑:豈有此理!不救人倒也罷了,還要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這未免太狠心了!佛法不但是即是,非即非,還要在“是即是非,非即是是”中求,更要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處求大覺悟、大解脫。
我現在請大家參一參:
——你病的是什麼?不病的是什麼?
——你生的是什麼?死的又是什麼?
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要分清是非,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可以混淆不清,這是做人的一個基本原則。但從佛法來看,這個世間上的是是非非是顛倒相、虛妄性,有時候我們越想把它弄清楚就越不能明白。在佛法上,“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正的是非往往一致,是就是非,非即是是,是與非是不二的。
《金剛經》上說:“佛說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我對這句經文的詮釋是:佛法有時候離卻一切人我名相,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不是佛法;有時候它明明離經叛道、有染有漏,卻反而使人於鏡花水月中清淨現前,於萬丈淤泥紅塵中生出無數妙法蓮華,結果不是佛法的反而成就了佛法。
我們念“阿彌陀佛”,守心息嗔,是佛法;小孩子太頑皮的時候,訓他幾句,打他一下,也是佛法。
朝山禮佛,早晚參拜,是佛法;可如果在拜佛的時候三毒熾盛、心裏貪求名聞利養,那就脫離佛法了。
所以,一個人是不是信佛,是不是如法,不能光從表麵看,而要從他的本心、自性、出發點上去尋究。佛門裏的奇事奇理很多,也不能光從一般世智辯聰的角度揣測,奇事奇理還須從奇人解,才能洞悉七十二天八萬四千光明法門。
中國禪宗史上有一樁很著名的公案足以闡釋這種是非不二,就是五祖弘忍大師命門下弟子作悟道偈,憑以傳授心法和衣缽的事。當時大弟子神秀作如是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而後來成為六祖的惠能卻另題一首意境更超遠的詩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單看詩句,各位一定覺得奇怪:菩提樹有枝有葉,何以不是樹?明鏡台有桌有腳,何以不是台?看起好像一派不通,似是而非。這是因為我們世間的眾生習慣用一般的邏輯來認知世相,對於萬事萬物都要給它一個分別對待,是一就不是二,是對就不是錯,兩者之間壁壘分明,漸漸形成不可統一的矛盾。而禪師們已經證悟了不增不減、中道實相的境界,能夠從物我俱忘的層次來返照世界,所以能於差別中認識平等性,從動亂中體現其寧靜,此時天下一切是是非非完全在其廓然寂靜的心胸中泯除對待,而回複到純然一如的本性境界。此所以身現菩提境界,無有樹名相;心住明鏡三昧,迥非桌台物了。
請大家參一參:
——你的身是什麼?心是什麼?
——你的身不是什麼?心不是什麼?
禪宗裏另有一則公案,即“睦州馬吃草,益州馬腹脹”,用現代的話來解釋,就好比在台北的一匹馬吃了草,在高雄的另外一匹馬肚子就發脹。從現實的角度來看,這句詩是完全行不通的,我吃飽了並不等於你也吃飽了,我不想活了並不等於你也活得不耐煩了。可是在禪師心中,物我一如,內外如一。既然外在的山河大地是心內的山河大地,大千世界也是心內的大千,眾生更是我心內的眾生,那麼,睦州馬吃草的時候益州馬腹脹也是很合理、自然的事情了。我們學禪最初著眼的一點,就是要了知一切法界是真有也是真空,是平等也是無差別。以此返觀虛空的本性,了無一物可見而萬物畢現,了無一物可知而物物相知,在當下一念中破除執取,卓然自立。
臨濟義玄禪師在黃檗禪師座下參學了三年不曾一問,還是受了上座師父的鼓勵,才走進黃檗的方丈室參禪問道:“請問師父,什麼是祖師西來意?”黃檗禪師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拿起禪杖便打,義玄大驚逃出。如是三問三遭打,打得臨濟禪師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難過,以為自己資質愚魯、業障太重,就決定辭別黃檗禪師以下山參訪遊學。黃檗禪師也不阻止,隻教他往大愚禪師處去參學。
臨濟禪師來到江西請謁大愚。見了麵,大愚就問:“你師父黃檗禪師近來有什麼法語教你?”
臨濟禪師說:“有的,我曾經三次請求師父慈悲開示我如何是佛法大意,問一次就挨一次打,三問三遭打,實在不知道我什麼地方錯了?”
大愚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黃檗啊黃檗,你未免太‘老婆心切’了點,你為弟子徹底解除了困厄,他卻還懵懵懂懂地四處求問過錯!”
臨濟忽有所悟,刹那間打破虛空,撥雲見日,笑對大愚說:“啊!我今天才知道黃檗的佛法原來不在多言!”
大愚一聽他這樣說,知道他開悟了,有心考考他,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喝斥道:“你這小子!你剛才還說不懂不懂,現在卻滿口說懂了懂了,你到底懂得了什麼?”
臨濟禪師更不多言,隻伸手向大愚左肋打了三拳,大愚也不還手,隻是笑吟吟將他一掌推開說:“還不回去謝你的師父?多虧他的苦心教導。”
臨濟回到黃檗那裏,重新參見過後,黃檗問:“你來來去去,何以如此匆促?”
臨濟合十謝道:“是跟師父學的‘老婆心切’。”
黃檗一聽,便知道是大愚多嘴泄露玄機,被臨濟識破了行藏,當下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地說:“這個多事的大愚禪師,我下次再見到他,真該好好打他一頓!”
臨濟禪師立刻接過話頭:“說什麼等以後見麵,不如現在就打的好!”說完,劈頭一掌向黃檗打去。黃檗不但不怒,反而嗬嗬大笑。
這則公案初看起來實在大逆不道:天下哪裏有師父不慈愛弟子而橫加捶打的?又豈有弟子不尊禮師父而出手冒犯的道理?但是,懂得禪學的人才能深深體會出,這裏麵實在有很深的慈愛!原來,師父打弟子,是要破他的文字障,叫他用真心去實踐參究,離去“我執”,擺脫“法執”,於無相中見實相,不向表顯名句上生解;弟子打師父,那意思更深刻了,是表示已經證悟了從心性上用功的道理,為感謝師父善巧方便的開示和“老婆心切”,特為師父演一番“本地風光”啊!
從黃檗和臨濟的公案上,大家不難了解:
——是佛法的不是佛法,
——不是佛法的是佛法。
在佛法的奧妙裏,是非的衝突已泯,表象的爭執已祛,一切萬物都還複了它的圓滿自性,互相通融無礙,“執事原非迷,契理亦非悟”,諸法或從身上解,或從心上解,或由境中悟,或由性中悟,在無我無執無係的真諦裏,孰是孰非的問題早已不是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