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邯心裏咯噔一聲,知道重頭戲要來了。
隨著湯邯的吩咐,除了大長老跟湯霽,廳中再無一個湯氏族人。
“時間緊,我們打開窗亮話。”
耶律玉書的口音很奇怪,大齊官話得談不上多麼生疏,但就是讓人覺得別扭,好似鸚鵡學舌,“湯公,這回中門使大人之所以來,是肩負公主殿下的使命,要為正在戰場血戰的大軍辦一件事。”
湯邯心有所悟,但麵上不顯:“不知是何事?”
耶律玉書雖然是在看著湯邯話,但那目光卻如同不在他身上,透著一股子完全不拿他當回事的倨傲:
“這幾年來,王庭大軍一直在各地征戰,前方戰事幾乎沒有停歇,數十萬大軍,日積月累的消耗下,最缺的是什麼,湯公應該清楚。”
湯邯當然清楚:“糧食。”
“不錯。”耶律玉書語調平穩,“這些年來,公主殿下采用了戰時秩序,提高了糧食征收份額,但從百姓那裏收上來的糧食,卻仍是不夠大軍所用。”
到這,耶律玉書哂笑一聲,目露鄙夷之色:“至於原因,想必湯公也知道。”
湯邯默然。
他的確知道。
大軍缺糧,一方麵固然是軍隊多戰事久,河北地方沒那麼大,但另一方麵,卻是因為民間的糧食,多半不在平民百姓手裏。
在富人大戶手裏!
國戰開始之前,大齊就因為土地兼並愈發嚴重,產生了許許多多的流民,迫使朝廷不得不建立新軍。由此可見糧食收上來後,都到了誰手裏。
耶律玉書沒等湯邯回答,繼續道:“中門使這回巡視州縣,就是為了給大軍籌糧。貝州緊鄰博州,距離衛州也不遠,這裏的糧食運到軍營很方便。
“而眾所周知的是,在整個貝州的地方大族裏,湯氏的良田是最多的。”
到這,她又頓了頓,似乎是在給湯邯留思考的時間,“我是什麼意思,想必湯公已經明白了。”
湯邯不能不明白。
對方要他家的糧食。
他想了想,試探著問道:“不知足下是什麼章程?”
耶律玉書好整以暇地道:“富人大戶也好,地方大族也罷,是皇朝基石,也是王庭統治地方的依仗,你們的糧食,公主殿下當然不能強征。
“但你們的糧食堆在倉庫裏沒用,都得拿出去賣給那些平民百姓,如此才能在爛掉之前換成銀子。而我,今要跟湯公的,便是這個買賣。
“我是個商人,所以,湯公把糧食賣給我即可。
“我的意思,湯公可懂了?”
湯邯長歎一聲:“在下懂了。”
這一瞬間,他懂得東西有很多。
地主們的糧食,朝廷也好王庭也罷,都隻能買或者借,不可能強征,因為強征就會引發怨恨。一旦勢大財雄的地主們群起反抗,那朝廷和王庭都將不複存在。
平民百姓是弱者,弱者起來反抗,朝廷很容易就能鎮壓。富人大戶是強者,朝廷不會也不敢逼得他們起來反抗,還得維護他們的利益。
土地兼並隻能抑製無法杜絕就是此理。
蕭燕要買地方大族們的糧食,首要問題便是怎麼買,即以什麼價格買——高於市價不可能,關鍵就在低於市價多少。
如果是大齊朝廷,買糧或許可以很便宜,因為可以用別的東西換,譬如爵位,譬如承諾。
但蕭燕不行,因為她是河北地新主,北胡對河北的統治才幾年,不穩固,地方大族、富人大戶對他們還沒那麼有信心,爵位換不來糧食。
倘若蕭燕有錢得很,當然可以出價高些,讓地方大族吃虧些,可她明顯沒那麼有錢。
北胡大軍征戰多年,死傷無數,軍械兵器消耗無數,而河北地才多大?稅收才多少?這就更不用,河北地的財富,大多還集中在富人大戶手裏。
至於草原——貧瘠之地,部落戰士征戰,就是為了掠奪發財,不也罷。
價格太低來買糧食,地方大族就會有怨言,這個時候,蕭燕便需要一個中間人,通過這個中間人來買糧食,來承擔富人大戶們的怒火。
往後要是事有不諧,可以把這個中間人丟出來頂罪,平息部分民憤。
而耶律玉書,便是這個中間人。
湯邯問:“足下打算以什麼價格,收購湯氏的糧食?”
話一出口,他便禁不住滿心悲涼。
悲涼不是因為湯氏要大出血,而是因為他一旦把糧食賣給蕭燕做軍糧,湯氏也就跟北胡王庭有了往來,再不是單純跟胡人商賈做生意,往後一旦王師收複河北,他們便會被釘在恥辱柱上,無法翻身。
耶律玉書朝湯邯伸出了三根手指:“三成。”
湯邯差些一驚而起。
市價的三成,這跟明搶有多大區別?!
耶律玉書微笑道:“湯公不必驚詫,這回給你三成現銀,國戰勝利後,再補給你兩成。”
湯邯稍稍輕鬆了些。
耶律玉書看了看一言未發的中門使,忽然悠悠道:“這番買賣,由中門使大人監督,銀子是經他的手,劃撥給湯公的。”
這話的意思是,湯邯得給中門使回扣。
此乃題中應有之意,湯邯關心的,是回扣的比例。
耶律玉書彎下了兩根手指:“一成。”
湯邯暗暗點頭,成交價格的一成,可以接受。
孰料,耶律玉書見他沒什麼反應,補充道:“市價的一成。”
湯邯如聞晴霹靂,目瞪口呆而又憤怒異常的看著老神在在的耶律玉書。
他咬著牙道:“聽公主殿下治理河北地,規矩森嚴”
這幾年,蕭燕連平民百姓都沒太壓榨,何況對他們這些地方大族?要不是蕭燕吏治清明,比國戰之前的大齊好了太多,河北的百姓怎麼會對她有好感?
耶律玉書嗤地一笑,淡淡道:“忘了跟湯公,我什麼生意都做,這些年來,無論是公主殿下圍剿叛軍,還是王庭大軍征戰各處,我都有出力。
“而且是每每大軍出動之前,我就知道該把將士們需要的東西,運到哪裏去,又該讓我的商隊,避開哪些即將成為戰場的地方。”
“齊人有句話,弓弦一響,黃金萬兩。軍隊的生意利潤之大,非湯公可以想象,而草原的商賈有很多,為何一定是我一直在為公主殿下做事?”
看看麵色醜陋凶惡,始終沒插嘴買賣細節,仿佛置身事外的中門使,再看看氣度不凡,視他如草芥的耶律玉書,湯邯瞬間明悟。
這兩個人沒少狼狽為奸,早就是利益一體了,中飽私囊了不知道多少。
除此之外,耶律玉書應該知道,她的生意一旦做的不好,惹惱了地方大族,自己會是什麼下場,之所以還願意做這個中間人,必然有足夠大的利益誘惑。
再次,湯邯也清楚,這些年北胡的官吏將領,都在酒池肉林中漸漸迷失,縱然有蕭燕的利劍在頭上,斂財仍是愈發大膽愈發沒有顧忌了。
“足下得在理,這筆買賣就按照足下的意思吧。”湯邯隻能如此回應。
“如此甚好,皆大歡喜。”
耶律玉書拍手而讚,“湯公既然已經在給王庭做事,那也該讓貝州的官吏將領們都知道,免得他們日後還像之前那樣,為難湯公族人。
“不如就請湯公立即派人去請他們如何?隻要中門使大人在此,我相信,就算他們已經睡熟,也是樂意馬上過來的。”
湯邯張了張嘴,末了隻能苦笑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