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州,州治清河縣。
與曆亭縣相同,清河縣城也建在大運河之畔,跟曆亭縣不同的是,清河縣城還是州城,自古便是人文薈萃、繁花似錦之地。
清河縣湯氏已有三百多年的曆史,是貝州有名的地方大族,雖然比不得世家崔氏,但在眾大族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乾符十二年,朝廷丟了河北地,基業在此的世家,大多舉族南奔,湯氏在走與不走之間稍微猶豫了一陣,北胡便已兵臨城下。
沒走成的湯氏,這些年在北胡的統治下,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之所以艱難,是因為湯氏不肯卑躬屈膝事異族,如若不然,以他們的根基,但凡願意組建綠營軍,取代崔氏成為貝州第一大族也不是難事。
但這幾年隨著形勢更易,為了自保,在某個大族因為拒不臣服北胡,還頗有反抗之言,而被蕭燕殺雞儆猴後,湯氏不得不開始應酬胡人。
是夜,湯家大宅燈火通明,湯氏家主湯邯,帶著長子湯霽等人,在宴廳等候貴客駕臨。
在場的無論湯氏族人,還是仆人丫鬟,都沒一點兒歡顏,仿佛他們即將麵對的,不是能給他們家族帶來富貴前程的貴人,而是會讓他們跌落地獄的惡鬼。
“父親,這都什麼時辰了,他們怎麼還不來?”出聲的是坐在左首案後的湯霽。
他二十出頭,生得身材高大、麵容陽剛,看起來不像書香子弟,倒更像沙場勇士。他如今已是元神境中期,資不俗,但畢竟年輕,性情還不穩,等了一個多時辰後,終於安耐不住了。
主位的湯邯麵容消瘦氣度儒雅,看起來像個人畜無害的教書先生,但那雙深邃的眸子卻時常暗藏雷霆,讓人不敢覷,聞言冷冷道:
“你希望他們早點來不成?”
湯霽連忙道:“孩兒當然希望他們來不了,最好是死在半道,被義軍斬了首級!”
湯邯微微頷首,繼而神色蕭索:“要是換作幾年前,這或許有些許可能,然而現在河北的義軍自保都吃力,哪裏還敢貿然出來活動?”
湯霽眼神一黯,忿忿不平:“這才幾年,河北的百姓就忘了祖宗社稷,都開始念著蕭燕的好了,孩兒聽,義軍出來活動的時候,還被百姓揭發過行蹤”
湯邯擺擺手,示意湯霽不必多這個問題:“任何時候,任何邦國,都有唯利是圖狼心狗肺的人,這不能明什麼。”
湯霽難得敢於跟湯邯爭鋒相對:
“可前些年城中有很多俠義人士,都在或明或暗的投靠義軍,這是事實,最近一兩年來,已經沒有人再提及襄助義軍了,也是事實!”
湯邯冷冷斜了湯霽一眼:“你想明什麼?”
麵對父親的不滿,湯霽不由自主心生怯意,但這次他握了握拳,卻穩住了心境,寸步不讓:
“父親,百姓愚昧,見利而忘義,可這世上總得有人,敢於為了祖宗社稷拋頭顱灑熱血,縱然不能兼濟下,也該獨善其身!
“父親,我湯氏好歹是百年大族,怎麼能跟北胡沆瀣一氣?就算我們不能跟北胡廝殺,至少也該離開河北,南下到下腳下去!”
聽了湯霽這番話,湯邯臉色緩和下來,目中露出欣慰之意,“你能這樣想,為父很是欣慰。”
湯氏有三百多年的曆史,一個家族能夠傳承這麼多年而不衰亡,除了把持富貴產業外,家風一定得正。
否則不外部威脅,僅是內部憂患就得讓家族分崩離析。隻有家風正了,才能保證內部團結,避免子孫不肖敗壞家業。
正因為湯氏家風正,對族中子弟教育得當,湯霽才能在這樣的時候,還有這樣一番態度。
然而湯邯作為家主,卻有著湯霽無法理解的苦衷,在讚揚過湯霽後,他苦澀道:“百姓未必愚昧,隻是身為弱者,必須要重實利,否則就難以存活。
“我湯氏雖然是一方大族,尋常時候可以持身中正,但眼下是千年未有之變局,要是一味方正不重實利,隻怕難逃舉族覆滅的下場。”
湯氏舉族南遷,這話得輕鬆,卻沒法實現,且不眼下河上正在大戰,就算不是在大戰之時,蕭燕對地方大族也看得很緊,不會讓他們走脫。
治下百姓逃散,大族動輒遷徙,北胡的統治秩序何在?
既然走不了,隻能留,還想活,那麼很多事情就沒了選擇。
如果這回不是異族入侵,而是內部朝代更迭,湯氏根本不必如此為難,可以心安理得投靠現在的山頭。本朝開朝立國時,湯氏就這樣做過。
所以湯邯才眼下是千年未有之變局。一旦湯氏投靠了北胡,就再無退路,隻能跟著北胡一條路走到底。但凡大齊軍隊收複河北,他們就必死無疑。
現如今,國戰到了關鍵時刻,北胡丟了中原,還被王師猛攻,蕭燕為防後方的地方大族生變,逼迫得愈發緊了,要他們必須明確態度,臣服則生不臣服則死。
湯氏已經沒有選擇,隻能低頭。
但低頭也有不同方式,湯邯沒有選擇讓族中子弟去出任州縣官職,那樣的話湯氏就徹底沒了退路,他選擇的是跟北胡商賈合作。
這樣一來,往後就算王師光複河北,湯氏隻要肯上下打點,未嚐沒有生機。
相應的,不派族中子弟進入官府做官,權力場上沒有人,湯氏必然式微,長此以往,地位會逐漸下降,乃至被人取代,不複貝州大族的地位。
但湯邯還是這麼選擇了。
今夜,他們要見的貴人,就是北胡在河北地數一數二的巨賈。
湯霽還待開口,門子急忙來報,那位豪商已經快到。
湯邯揮揮手,示意門子退下,自己站起身來,想要開口什麼,張了幾次嘴,看了看隨之起身的,垂頭喪氣陰鬱沉悶的族人,卻覺得什麼都難以出口。
末了,他仰喟歎:“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時也,命也!大齊會走到今這一步,湯氏淪落到了如此境地,可悲,可歎!”
到這,他收拾了一番心情,理了理衣袍,帶著上墳般的心情,大步邁出門。
湯霽等人心知已經上了獨木橋,再無別的路可走,隻能埋頭跟上。一路到大門,不知多少人歎氣,也不知多少平日裏溫文爾雅的人破口罵娘。
因為對方的下人是提前通知,所以湯邯等人到大門時,對方還沒過來。他們等了片刻,才看到一隊修行者護衛著兩架鑲金嵌玉、富麗堂皇的馬車抵達。
“後麵的是耶律玉書那個女人,前麵的那個是誰?”
湯邯、湯霽等人,看到第二輛馬車上,走下來一個衣著華貴、年紀不大,清冷傲氣的女人,臉上仿佛蓋著一層冰雪。
這人便是他們要見的巨賈,契丹部的耶律玉書——玉書之名,聽是對方進入河北後,為了方便跟齊人往來取的,本來不叫這個。
第二輛馬車上下來的,卻是一個身材矮壯實,五官看起來凶神惡煞,但留著草原人罕見的山羊胡,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男子。
他的姿態比耶律玉書還要高,鼻孔好似一直在上。
湯邯等人迎上去,通過耶律玉書的介紹,湯邯等人這才知曉,那個山羊胡男子是蕭燕幕府的中門使,眼下奉命外出公幹。
蕭燕主持河北軍政,當然要建立自己的幕府。
中門使的地位非比尋常,不僅與聞機密參讚軍機,還執掌機要文書,重要性在幕府中名列前茅。
聽到耶律玉書的介紹,湯邯等人都是心神一凜,這麼重要的大人物,怎麼到他們這裏來了?還跟耶律玉書一起?他們兩人又是什麼關係?
宴飲很快開始,雙方客氣寒暄一陣,在歌舞中不知不覺菜過五味。當湯邯要奉上見麵禮單的時候,耶律玉書率先開口,讓湯邯屏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