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說道:“我們用了一個王嫂,也是鄉親,為人老成穩重,十分可靠。我已經告她說,對別人隻說你是我們親生女兒,不許泄露機密。”
竇妃說:“如今局勢混亂,我已經是李王身邊的人了,有一點風吹草動,我自己活不成,舅舅舅母也很危險。盡管舅舅舅母待我如同親生女兒,到萬不得已時,我寧可自己以身殉節,不使舅舅舅母受累。”
舅母說:“倘若萬不得已,娘娘一旦為李王殉節,我們也絕不偷生,說起來一家三口……”她說不下去了。旁邊兩個宮女聽了也一起流淚。
竇妃仍然不肯住在上房。舅舅舅母又勸了半天,說他們心裏也是擁戴李王的,所以雖是甥舅關係,不能不講君臣之禮。竇妃聽了勸說,不再堅持。這時王媽送來消夜的東西。大家誰也沒有心思吃下去。竇妃站到窗前,看見空中到處火光照耀,知道大順軍已經退出北京。她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亡國的悲痛。
過了片刻,她拿出二百兩銀子遞給兩個宮女,說道:
“出宮時給你們的銀子是皇上賞賜的,現在我再每人給你們一百兩,為的是找到你們父母後,好各自為生,免得窩在一起不安全。”
宮女們勉強收下,仍按照宮中禮節,叩頭謝恩。竇妃馬上托付舅舅,設法打聽這兩個姑娘父母的下落,讓她們早日與家人團圓。
這一晚,大家幾乎都不曾合眼。天明之後,二門上有敲門聲。舅舅王義仁聽見聲音,趕快出去。片刻之後,回到上房,對竇妃說:
“大順皇上已經在五更離京了。”
竇妃問:“有北兵麼?”
舅舅說:“聽說北兵在夜間到了通州。如今謠言紛紛,都說吳三桂借了北兵,準備迎接太子登極,明日回京。”
竇妃擔心北兵追趕李自成,默默地走到佛前燒香,祝大順皇帝平安無事;不知為什麼,她也祝太子平安。在她燒香之後,兩個宮女也上前跪下燒香。舅舅王義仁搬了個小方桌,放在天井院中,擺上香爐,老夫妻一前一後跪下去磕了頭,禱告上蒼,求老天爺保佑大順皇上平安回到陝西,保佑外甥女和一家人平安無事,渡過這次劫運。
從大順軍退出北京這一天起,城中秩序很亂。王義仁整天提心吊膽,憂形於色,擔心有人上門搶劫。幸而陳豫安一向人緣很好,江湖上也有許多朋友,所以附近街道盡管發生了敲詐勒索,乘機報複的事,卻沒有人來到他家門口。所以他一再安慰王義仁,請他放心。有一天他還特意留在家裏,準備萬一有地痞流氓上門,他好親自應付,使王義仁一家免遭毒手。他的兒子一天兩次從酒樓回到家中,把外邊的消息帶回。所以盡管王義仁沒有出門,許多外邊的事情都明白。他們知道吳三桂和滿洲兵人馬眾多,追趕李自成很緊;明日城中官紳士民要出朝陽門迎接太子。
五月初二日,果然消息來到,說官紳們、士民們去朝陽門迎接太子。結果迎來的並非太子,卻是滿洲的一個什麼攝政王,住進了武英殿,受群臣朝賀。竇妃和兩個宮女一聽說這個消息,忍不住痛哭起來。武英殿的往事曆曆如在眼前,而如今居然被胡人占領,漢人的江山竟然亡於胡人之手,這真是亡國之痛啊。王義仁本來沒有食國家俸祿,如今也嗚咽落淚,並且為太子下落不明而十分擔心。半月以前,他們還以為吳三桂是明朝的大忠臣,現在卻痛恨他是個勾引胡人的賣國賊。
到了五月初三日,城中秩序漸漸恢複。多爾袞曉諭:凡是投降的,仍舊照樣給官做,有功的還要重用,不許再借口搜捕“餘賊”,殺戮搶劫。那些逃出北京,躲在鄉下的官宦們聽到多爾袞的曉諭,都懷著七上八下的僥幸心情,陸續回到城中,希望被新朝錄用。陳豫安趕快把這消息告訴王義仁,王義仁告訴了竇妃,並說那個自封的西城禦史名叫光時亨,在崇禎朝專意攻訐別人,有臭嘴烏鴉之名,如今搖身一變,做事十分認真。聽到這個名字,竇妃心中一動,好像很熟悉,但她沒有心情去細想,也就放過一邊不問。到了五月初四日,忽然傳說大清國的攝政王多爾袞,下令全城男人都要剃發,剃得像滿洲人一樣,以後還要改換衣服,也要改得像滿洲人一樣。這改換衣服還沒有什麼,惟獨剃發,使漢人大為震驚。陳豫安匆匆而來,站在院中同王義仁商量此事。王義仁說:
“古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頭發決不能剃,胡俗決不能依。你想,這頭剃了一半,梳一條辮子,像豬尾巴一樣,死了以後,怎麼能見祖宗於地下?”
陳豫安歎息一聲說:“義仁兄,倘若不剃頭發,惟有自盡而已。我看,你老兄也不要死心眼兒,大家都剃,我們也剃。都說多爾袞下了狠心,曾說,不管什麼漢人,哪怕小孩子,或七八十歲老頭子,不剃頭就是不願擁戴大清。這叫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當他們在院中議論的時候,竇妃在屋中聽得一清二楚,更加感到大禍臨頭。她想,不要幾天,舅舅就得遵命剃頭,否則隻好自盡,怎麼辦呢?正在這時,又聽見王義仁說:
“我自己想自盡十分容易,可是我的老伴,還有我的……女兒在這裏,叫我死不瞑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