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在一個冷清清的胡同裏邊停住,放到地上。她在轎中聽到輕輕的叩門聲,隨即後邊兩乘小轎裏的宮女先出了轎子,來到前邊將竇妃的轎簾揭開,將她扶出小轎。這時大門開了,有男女三人迎出大門,大家都沒有說話。她的東西由兩個抬轎士兵送進內院上房,然後這些士兵和那個軍官都跪下向她行了禮,便又抬起三乘空轎在昏暗中離開了。
迎出來的是她的舅舅王義仁和舅母以及一個年老的女仆。等抬轎的人一走,他們馬上回頭將大門關好,上了兩道閂,又加了一條腰杠。竇妃對舅父母的麵孔已經記不清楚,在昏暗的燈光下更是認不出來,但她知道這是親人。她從十二歲進紫禁城,幽居深宮至今,人世滄桑,重新看見親人,她真想放聲大哭。但是她害怕驚動了鄰人,不敢出聲,隻好讓悲痛的熱淚往肚裏奔流。一個宮女看見她渾身打顫,趕快攙著她走。前院的鄰居聽見了叩門聲,也從門縫裏邊看見有人向內宅走去,但都回避露麵,隻在掩著的門縫裏向外偷偷張望。竇妃隨著親人們進了二門;將二門關牢了,又往裏走,進到上房。竇妃趕快跪下去,向舅父母磕頭,叫了一聲“爹,媽”就再也說不出話,哭了起來。舅母趕緊攔住她,不讓她行禮,哽咽著說:
“娘娘,我們不是你父母,是你的舅舅和舅媽。我們天天在等著你的消息,今天到底看見娘娘了,親眼看見了。”
竇妃繼續哭泣,詢問她的父母在哪裏。舅舅告訴她,她父母曾來北京打聽過她的消息,想知道能不能同她見一麵。那是兩年以前的事了。隻因宮中禮法森嚴,宮女們莫說不能出宮,就是想在西華門內與父母見一麵也很不容易,所以父母沒有見到她又回家鄉去了。現在已托人給他們帶消息,要他們趕快進京。隻是如今兵荒馬亂,路途不寧,所以還沒有來到。舅母接著說道:
“盡管你是我們外甥女,但終究是李王妃子,我們隻能把你當貴人看待,以後這上房就歸你住了,隨娘娘來的兩位姑娘也同你住在上房。我同你舅舅住在西偏房裏。”
竇妃哽咽說:“見了舅舅舅媽,也同見了爹媽差不多。你們是我的長輩,我住西偏房吧。”
舅舅說:“那怎麼行?盡管大順皇帝退出北京,你還是貴人。大禮必須得講。不能因為李王打了敗仗,就不把你當貴人看待。”
他們讓竇妃坐在上邊,老夫妻在下邊陪著。燈影下互相望了一會兒,竇妃突然又哽咽說道:
“這好像又是做了一場大夢。到底我是真的同親人見了麵,還是在做夢?”
舅母流著眼淚說:“娘娘,你不是做夢。我們正坐在一起敘話呢!”
這時兩個宮女站在竇妃身旁,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動,又不知自家的親人現在何處,禁不住頻頻擦淚,低下頭去。
竇妃向舅舅問道:“這房子可是你們原來就住在這裏?前邊住的人家可靠不可靠?”
舅舅說:“我們原來是在離廣渠門不遠的一個小胡同住。你來北京之前,我就在那裏行醫。你父母來京兩次,都跟我們住在一起,就是打聽不出你在宮中的消息。後來還是李王進了北京,向你問起家中有些什麼人,你告他說,有個舅父在京行醫,隻記得住在外城,又把我的名字也告訴了李王。李王就把這件事囑咐了李公子,命他務必尋到我們。後來李公子的手下人找到了我,看見我住得過於簡陋,房子很破,又是一個大雜院,亂糟糟的,這才安置我們搬到這個地方,關照我不要說出有外甥女在宮中,隻說我有一個親生女兒就要來到,要住在這兒。也不要我說出曾在南城行醫,隻說在太醫院中做事。就憑著這樣安排,我們這屋裏才像了樣兒,就像住著個小京官一樣。”
竇妃聽了,恍然明白,在心中暗暗地感激大順皇上。
舅父接著說:“那前邊住的是河南省陳留縣人氏,姓陳名豫安。因為杞縣和陳留相距很近,所以與李公子算是小同鄉。這陳豫安二十年前到北京,原是投親靠友,沒想到自己後來竟開了一個河南酒樓,在西單左近,專賣河南酒菜,生意很是興隆。他兒子現在已經長大了,替他在酒樓管事。他自己每天在家,有時下茶館,一坐半天。他為人十分耿直,很講義氣。據他告我說,李公子有一同鄉好友叫做陳子山的舉人,是他的本家。所以李公子住在北京時,他就跟李公子手下人拉上了同鄉瓜葛。李公子有個叔伯兄弟,名叫李俊,字子英,常在他館子裏請客吃飯。後來他同二公子李侔也認識了,李公子也知道了。我呢,因為行醫,也到他家裏去過幾次,也算是認識。這樣,李公子就把為我找房子的事情托付了他。現在這一座大院裏隻有兩家。陳豫安是十分謹慎的,同周圍鄰居都沒有什麼來往。聽他說,左右幾家鄰居都是陝西人,同李王算是同鄉,雖然沒有什麼來往,心裏到底同李王親近。”
竇妃聽了,感到放心,就對舅舅說:“我出宮的時候帶了一些銀子,明天交給舅舅,生活上不用舅舅操心。”
舅舅趕快說:“娘娘不用為此操心,李公子除了將這後院宅子給我,還給了我五百兩銀子,足夠我們在京城生活下去。兩三年中大順朝一定會轉敗為勝,那時李王重新回到北京,還愁沒有我們享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