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悲風為我從天來(5)(1 / 3)

多爾袞用罷早飯,離開通州的駐地,動身赴京城。在北京東郊迎接的官紳士民多數以為迎的是太子,是由吳三桂的軍隊護送前來的太子,於是大家伏地跪接,有的人落下眼淚,嗚咽出聲。但也有人聽見前邊奏的樂聲中有海螺的聲音,覺得不是大明的音樂,心中詫異,偷偷抬起頭來,看見來人的裝束和打的旗幟都不是明朝關寧兵的裝束和旗幟,不禁在心中驚問:“怪啦,這是怎麼回事兒?吳平西伯盡管駐在山海關外,畢竟是大明的將軍啊,怎麼這服色不對?”再偷眼一打量,看得更清楚:原來這些新來到的將士和兵丁都刮了臉,剃了頭,有的辮子露在外麵。他們忽然在心中驚叫:“哎喲,我的天,這不是咱大明的人!”當多爾袞來到以後,大家不知他就是多爾袞,隻看見他留著發辮,袖子是馬蹄形的,威風凜凜。大家十分驚駭,驚駭得簡直說不出話,隻是仍然跪在地上叩頭迎接。

多爾袞在馬上沒有說話,也不停止,一直來到朝陽門。他隻叫一千護衛騎兵隨他進城,其餘人馬留在城外,不許走進城門。朝陽門內陳列著皇帝的龍輦、鹵簿,華美非凡,好不氣派,這是多爾袞從來沒有見過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過。那在朝陽門內的眾多官員跪地,請他上轎。他用很不熟練的漢語回答說:

“我不是皇帝,是攝政王,這皇帝的轎子我不能用。”

一位很懂諂媚之道的文官在地上直起身子說道:“周公不稱王,也是南麵受禮,不妨乘輦。”

多爾袞對中國曆史已經知道不少,也懂得周公不稱王的典故,說道:“我是來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們眾位的禮,好吧,我就乘輦吧。”

於是他下了馬,乘上龍輦,仍然以攝政王的儀仗開道,不用鹵簿,向皇城南門走去。羅養性趕快命錦衣旗校從捷徑趕至紫禁城,將鹵簿陳設在皇極門外。

多爾袞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非常豪華的龍輦上,一路鼓樂前導,進了承天門、午門,來到皇極門外、金水橋邊,然後下輦,來到皇極殿的丹墀上,在樂聲中對天行了三跪九叩頭的禮,然後換乘小輦,轉往武英殿。一路上,到處是烈火焚燒後的慘淡景象,但到處都打掃得幹幹淨淨,也到處都有明朝官員向他行跪拜禮,口呼“萬歲!”多爾袞心中充滿驕傲,也充滿勝利的喜悅。多年來他的父兄就做著打敗明朝的夢。他父親努爾哈赤沒有想到進入中原,隻是想割據關外,不再受明朝的統治。他哥哥皇太極曾夢想到進入中原,但夢想沒有實現就突然死了。如今他果然進了北京,而且如此順利,一戰就擊潰了李自成,人們竟然用皇帝的龍輦來迎接他,馬上他就要坐到武英殿的寶座上,接見明朝的舊臣啦!他的父兄一生都沒有辦到的事情,他辦到了,從此大清朝就成了中國一個新的朝代,而這正是他睿親王多爾袞的赫赫功勞!看,過去明朝的文武大臣,今天都跪在他的麵前,口呼“萬歲!”盡管他不是皇帝,可是他是攝政王,年幼的皇帝是要他輔佐的,他是中國人敬仰的“周公”!不過他也沒有忘記,他不應稱“萬歲”,以後要禁止。從今天起他要辦的事情更多,許多困難都擺在麵前。他進入武英殿以後,回頭對跪在丹墀上的明朝文武百官吩咐了幾句“各安職守,盡心效忠”的話後,就命大家退出。他也走到暖閣中暫時休息。

這一天北京城內仍然很亂。盡管多爾袞進了北京,也有一些滿洲兵將進了城,但多爾袞為著不使他們騷擾百姓,就命他們在城上安營駐紮。所以城裏邊許多地方還是有人借口“抓捕”留下的“餘賊”,互相告訐,互相搶劫。人們都在擔心家人的生命財產,處處充滿驚疑氣氛。至於清兵進入北京,都不相信是永久占領,紛紛打聽或心中自問:“胡人占領北京能夠長遠麼?吳三桂是否暫時向胡人借兵,以後仍要退出?”過了兩天以後,北京的社會秩序就漸漸的好了。多爾袞命幾十支小隊人馬在街上巡邏,那些自命為五城禦史的官吏也出來禁止告訐和誣陷,禁止搶劫。曾經惶惶不可終日的人心開始安定下來。

卻說李自成退出北京的那天夜間,二更時分,竇妃乘上一乘青布小轎,兩個宮女乘上另外兩乘,離開了武英殿宮院。她在轎中實在忍耐不住,不住地小聲痛哭,一邊哭一邊從西華門出了紫禁城。她不知道李自成日後是吉是凶,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同大順皇上重新見麵,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活下去。轎子走得很快,轉了許多彎,有時路上十分冷清,有時聽見有人馬從街上走過,但轎子並不停頓,也無人詢問轎夫這轎中坐的何人。轎簾遮住了視線,她無法看清外麵的情形,隻是透過轎簾的縫兒看到街上十分昏暗。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想著自己兩個月來雙重的亡國之痛。一個月前,大明皇上和皇後雙雙殉國,她原先的主人天啟娘娘也在李自成進北京後懸梁自盡。當時她也有意自盡,可是不知為什麼竟然又活下來了,後來被大順皇上看中,成為大順皇上在北京最寵愛的一個人,在宮中稱為竇妃。她原以為大順皇上能夠牢牢地坐天下,沒想到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竟然大敗,匆匆忙忙退出北京。盡管說是以後還能重新回到北京,可是這希望在她看來也十分渺茫。她痛感到自己又經曆了一次亡國之變。她今年二十一歲,在深宮中生活了八年,今後能不能活下去,很難說。現在是指靠父母和舅舅能把她暫時隱藏起來,但遲早總會露出馬腳;萬一被別人查出,她隻有為大順皇上盡節,決不能貪生怕死,留在人間,受人侮辱。想到這裏,她幾乎已經抱著一個必死的念頭,隻希望能夠同父母再見一麵,也不枉她在宮中日日夜夜地盼望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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