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動身可不見得必定早到;要不怎麼越早越好呢。說是十二點走哇,到了十二點三刻誰也沒動身。二姥姥找眼鏡找了一刻來鍾;確是不容易找,因為眼鏡在她自己腰裏帶著呢。跟著就是三舅媽找鈕子,翻了四隻箱子也沒找到,結果是換了件衣裳。四狗子洗臉又洗了一刻多鍾,這還總算順當;往常一個臉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鍾,還得有門外的巡警給幫忙。
出發了。走到巷口,一點名,小禿沒影了。大家折回家裏,找了半點多鍾,沒找著。大家決定不看電影了,找小禿是更重要的。把新衣裳全脫了,分頭去找小禿。正在這個當兒,小禿回來了;原來他是跑在前麵,而折回來找她們。好吧,再穿好衣裳走吧,巷外有的是洋車,反正耽誤不了。
二姥姥給車價還按著現洋換一百二十個銅子時的規矩,多一個不要。這幾年了,她不大出門,所以老覺得燒餅賣三個大銅子一個不是件事實,而是大家欺騙她。現在拉車的三毛兩毛向她要,也不是車價高了,是欺侮她年老走不動。她偏要走一個給他們瞧瞧。這一掛勁可有些“憧憬”:她確是有誌向前邁步,不過腳是向前向後,連她自己也不準知道。四姨倒是能走,可惜為看電影特意換上高底鞋,似乎非扶著點什麼不敢抬腳。她假裝過去攙著二姥姥,其實是為自己找個靠頭。不過大家看得很清楚,要是跌倒的話,這二位一定是一齊倒下。四狗子和小禿們急得直打蹦。
總算不離,三點一刻到了電影院。電影已經開映。這當然是電影院不對,難道不曉得二姥姥今天來麼?二姐實在覺得有罵一頓街的必要,可是沒罵出來,她有時候也很能“文明”一氣。
既來之則安之,打了票。一進門,小順便不幹了,怕黑,黑的地方有紅眼鬼,無論如何也不能進去。二姥姥一看裏麵黑洞洞,以為天已經黑了,想起來睡覺的舒服;她主張帶小順回家。要是不為二姥姥,二姐還想不起請客呢。誰不知道二姥姥已經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不看回有聲電影,將來見閻王的時候要是盤問這一層呢?大家開了家庭會議。不行,二姥姥是不能走的。至於小順,好辦,買幾塊糖好了。吃糖自然便看不見紅眼鬼了。事情便這樣解決了。四姨攙著二姥姥,三舅媽拉著小順,二姐招呼著小禿和四狗子。前呼後應,在暗中摸索,雖然有看座的過來招待,可是大家各自為政的找座兒,忽前忽後,忽左忽右,離而複散,分而複合,主張不一,而又願坐在一塊兒。直落得二姐口幹舌燥,二姥姥連喘帶嗽,四狗子咆哮如雷,看座的滿頭是汗。觀眾們全忘了看電影,一齊惡聲的“吃——”,但是壓不下去二姐的指揮口令。二姐在公共場所說話特別響亮,要不怎樣是“外場”人呢。
直到看座的電棒中的電已使淨,大家才一狠心找到了座。不過,還不能這麼馬馬虎虎的坐下。大家總不能忘了謙恭呀,況且是在公共場所。二姥姥年高有德,當然往裏坐。可是二姥姥當著四姨怎肯倚老賣老,四姨是姑奶奶呀;而二姐又是姐姐兼主人;而三舅媽到底是媳婦,而小順子等是孩子;一部倫理從何處說起?大家打架似的推讓,甚至把前後左右的觀眾都感化得直喊叫老天爺。好容易大家覺得讓的已夠上相當的程度,一齊坐下。可是小順的糖還沒有買呢!二姐喊賣糖的,真喊得有勁,連賣票的都進來了,以為是賣糖的殺了人。
糖買過了,二姥姥想起一樁大事——還沒咳嗽呢。二姥姥一陣咳嗽,惹起二姐的孝心,與四姨三舅媽說起二姥姥的後事來。老人家像二姥姥這樣的,是不怕兒女當麵講論自己的後事,而且樂意參加些意見,如:“別的都是小事,我就是要個金九連環。也別忘了糊一對童兒!”這一說起來,還有完嗎?一樁套著一樁,一件聯著一件,說也奇怪,越是在戲館電影場裏,家事越顯著複雜。大家剛說到熱鬧的地方,忽,電燈亮了,人們全往外走。二姐喊賣瓜子的;說起家務要不吃瓜子便不夠派兒。看座的過來了,“這場完了,晚場八點才開呢。”
大家隻好走吧。一直到二姥姥睡了覺,二姐才想起問三舅媽:“有聲電影到底怎麼說來著?”三舅媽想了想:“管它呢,反正我沒聽見。”還是四姨細心,她說她看見一個洋鬼子吸煙,還從鼻子裏冒煙呢。“電影是怎樣作的,多麼巧妙哇,鼻子冒煙,和真的一樣,你就說。”大家都讚歎不已。
載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論語》第二十九期
自傳難寫
自古道:今兒個晚上脫了鞋,不知明日穿不穿;天有不測的風雲啊!為留名千古,似應早早寫下自傳;自己不傳,而等別人偏勞,談何容易!以我自己說吧,眼看就快四十了,萬一在最近的將來有個山高水遠,還沒寫下自傳,豈不是大大的一個缺憾?!
可是,說起來就有點難受。自傳不難哪,隻要有好材料。材料好辦;“好材料”,哼,難!自傳的頭一章是不是應當敘說家庭族係等等?自然是。人由何處生,水從哪兒來,總得說個分明。依寫傳的慣例說,得略述五千年前的祖宗是純粹“國種”,然後詳道上三輩的官銜,功德,與著作。至少也得來個“清封大夫”的父親,與“出自名門”的母親。沒有這麼適合體裁的雙親,寫出去豈不叫人笑掉門牙!您看,這一招兒就把咱撅個對頭彎;咱沒有這種父母,而且準知道五千年前的祖宗不見得比我高明。好意思大書特書“清封普羅大夫”,與“出自不名之門”麼?就是有這個勇氣,也危險呀:普羅大夫之子共黨耳,推出斬首,豈不糟了?!英雄不怕出身低,可也得先變成英雄啊。漢劉邦是小小的亭長,淮陰侯也討過飯吃,可是人家都成了英雄,自然有人捧場喝彩。咱是不是英雄?對鏡審查,不大像!
自傳的頭一章根本沒著落。
再說第二章吧。這兒應說怎麼降生;怎麼在胎中多住了三個多月,怎麼產房鬧妖精,怎麼天上落星星,怎麼生下來啼聲如豹,怎麼左手拿著塊現洋……我細問過母親,這些事一概沒有。母親隻說:生下來奶不足,常貼吃糕幹——所以到如今還有時候一陣陣的發糊塗。
第二章又可以休矣。
第三章得說幼年入學的光景嘍。“幼懷大誌,寡言笑,囊螢刺股……”這多麼好聽!可是咱呢,不記得有過大誌,而是見別人吃糖餡燒餅就饞得慌——到如今也沒完全改掉。逃學的事倒不常幹。而挨手板與罰跪說起來似乎並不光榮。第三章,即使勉強寫出,也不體麵。
沒有前三章,隻好由第四章寫了,先不管有這樣的書沒有。這一章應寫青春時期。更難下筆。假如專為泄氣,又何必自傳;當然得吹騰著點兒。事情就奇怪,想吹都吹不起來。人家牛頓先生看蘋果落地就想起那麼多典故來,我看見蘋果落地——不,不等它落地就摘下來往嘴裏送。青春時期如此,現在也沒長進多少,不但沒作過驚天動地的事,而且沒有存過驚天動地的心。偶爾大喊一聲,天並不驚;跺地兩腳,地也不動。第四章又是糖心的炸彈,沒響兒!
以下就不用說了,傷心!
自傳呢,下世再說。好在馬上為善,或者還不太晚,多積點陰功,下輩子咱也生在貴族之家,專是自傳的第一章就能寫八萬字。氣死無數小布爾喬亞[21]。等著吧,這個事是急不得的。
載一九三四年一月《大眾畫報》第三期
考而不死是為神
考試製度是一切製度裏最好的,它能把人支使得不像人了,而把腦子嚴格的分成若幹小塊塊。一塊裝曆史,一塊裝化學,一塊……
比如早半天考代數,下午考曆史,在午飯的前後你得把腦子放在兩個抽屜裏,中間連一點縫子也沒有才行。設若你把X+Y和一八二八弄到一處,或者找唐朝的指數,你的分數恐怕是要在二十上下。你要曉得,狀元得來個一百分呀。得這麼著:上午,你的一切得是代數,仿佛連你是黃帝的子孫,和姓字名誰,全根本不曉得。你就像剛由方程式裏鑽出來,全身的血脈都是X和Y。趕到剛一交卷,你立刻成了曆史,向來沒聽說過代數是什麼。亞力山大,秦始皇等就是你的愛人,連他們的生日是某年某月某時都知道。代數與曆史千萬別聯宗,也別默想二者的有無關係,你是赴考呀,赴考的期間你別自居為人,你是個會吐代數,吐曆史的機器。
這樣考下去,你把各樣功課都吐個不大離,好了,你可以現原形了;睡上一天一夜,醒來一切茫然,代數曆史化學諸般武藝通通忘掉,你這才想起“妹妹我愛你”。這是種蛇蛻皮的工作,舊皮蛻盡才能自由;不然,你這條蛇不曾得到文憑,就是你愛妹妹,妹妹也不愛你,準的。
最難的是考作文。在化學與物理中間,忽然叫你“人生於世”。你的腦子本來已分成若幹小塊,分得四四方方,清清楚楚,忽然來了個沒有準地方的東西,東撲撲個空,西撲撲個空,除了出汗沒有合適的辦法。你的心已冷兩三天,忽然叫你拿出情緒作用,要痛快淋漓,慷慨激昂,假如題目是“愛國論”,或“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的心要是不跳吧,筆下便無血無淚;跳吧,下午還考物理呢。把定律們都跳出去,或是跳個亂七八糟,愛國是愛了,而定律一亂則沒有人替你整理,怎辦?幸而不是愛國論,是山中消夏記,心無須跳了。可是,得有詩意呀。仿佛考完代數你更文雅了似的!假如你能逃出這一關去,你便大有希望了,夠分不夠的,反正你死不了了。被“人生於世”憋死,不是什麼稀罕的事。
說回來,考試製度還是最好的製度。被考死的自然無須用提。假若考而不死,你放膽活下去吧,這已明明告訴你,你是十世童男轉身。
載一九三四年七月一日《論語》第四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