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和媽都在書房裏。爸手裏拿著本薄雜誌,可是沒看;媽手裏拿著些毛繩,可是沒織;他們全笑呢。小二心裏說大人也是好玩呀,不然,爸為什麼拿著書不看,媽為什麼拿著線不織?
爸說:“真幽默,哎呀,真幽默!”爸嘴上的笑紋幾乎通到耳根上去。
這幾天,爸常拿著那麼一薄本米色皮的小書喊幽默。
小二小三自然是不懂什麼叫幽默,而聽成了油抹;可是油抹有什麼可笑呢?小三不是為把油抹在袖口上挨過一頓打嗎!大人油抹就不挨打而嘻嘻,不公道!
爸念了,一邊念一邊嘻嘻,眼睛有時候像要落淚,有時候一句還沒念完,嘴裏便哈哈哈。媽也跟著嘻嘻嘻。念的什麼子路——小三聽成了紫鹿——又是什麼三民主義,而後嘻嘻嘻——一點也不可笑,而爸與媽偏嘻嘻嘻!
決定過去看看那小本是什麼。爸不叫他們看:“別這兒搗亂,一邊兒玩去!”媽也說:“玩去,等爸念完再來!”好像這個小薄本比什麼都重要似的!也許爸和媽都吃多了;媽常說小孩子吃多了就胡鬧,爸與媽也是如此。
念了半天,爸看了看表,然後把小本折好了一頁,極小心的放在寫字台的抽屜裏:“晚上再念;得出門了。”
“再念一段!”媽這半天連一針活也沒作,還說再念一段呢,真不害羞!小三心裏的小手指頭直在臉上削,“沒羞沒臊,當間兒畫個黑老道!”
“晚上,晚上!湊巧還許把第十期買來呢!”爸說,還是笑著。
爸爸走了,走到院裏還嘻嘻呢;爸是吃多了!
媽拿著活計到裏院去了。
小二小三決定要犯犯“不準動爸的書”的戒命。等媽走遠了,輕輕的開了抽屜,拿出那本叫爸和媽嘻嘻的寶貝。他們全把大拇指放在嘴裏咂著,大氣不出的去找那招人笑的小鬼。他們以為書中必是有個小鬼,這個小鬼也許就叫做油抹。人一見油抹就要嘻嘻,或是哈哈。找了半天,一篇一篇全是黑字!有一張畫,看不懂是什麼,既不是小兔搬家,又不是小狗成親,簡直的什麼也不像!這就可樂呀?字和這樣的畫要是可樂,為什麼媽不許我們在牆上寫字畫圖呢?
“咱們還是唱戲去吧?”小三不耐煩了。
“小三,看,這個小盒也在這兒呢,爸不許咱們動,楞偷偷的看看?”小二建議。
已經偷看了書,為什麼不再偷看看小盒?就是挨打也是一頓。小三想的很精密。
把小盒輕輕打開,喝,裏邊一管挨著一管,都是刷牙膏,可是比刷牙膏的管小些細些。小二把小鉛蓋轉了轉,擠,咕——擠出滑溜溜的一條小紅蟲來,哎呀有趣!小三的眼睜得像兩個新銅子,又亮又圓。“來,我擠一個!”他另拿了管,咕——擠出條碧綠的小蟲來。
一管一管,全擠過了,什麼顏色的也有,真好玩!小二拿起盒裏的一支小硬筆,往筆上擠了些紅膏,要往牙上擦。
“小二,別,萬一這是爸的凍瘡藥呢?”
“不能,凍瘡藥在媽的抽屜裏呢。”
“等等,不是藥,也許呀,也許呀——”小三想了半天想不出是什麼。
“這麼著吧,小三,把小管全擠在桌上,咱們打花臉吧?”
“唱——那天你和爸聽什麼來著?”小三的戲劇知識隻是由小二得來的那些。
“有花臉的那個?嘀咕的嘀咕嘀嘀咕!《黃鶴樓》!”
“就唱《黃鶴樓》吧!你打紅臉,我打綠臉。嘀咕嘀——”
“《黃鶴樓》裏沒有綠臉!”小二覺得小三對扮戲是沒發言權的。
“假裝的有個綠臉就得了嗎!糖挑上的泥人戲出就有綠臉的。”
兩個把管裏的小蟲全擠得越長越好,而後用小硬筆往臉上抹。
“小二,我說這不是牙膏,你瞧,還油亮油亮的呢。喝,抹在臉上有點漆得慌!”
“別說話;你的嘴直動,我怎給你畫呀?!”小二給小三的腮上打些紫道,雖然小三是要打綠臉。
正這麼打臉,沒想到,爸回來了!
“你們倆幹什麼呢?幹什麼呢!”
“我們——”小二一慌把小刷子放在小三的頭上。
小三,正閉著眼等小二給畫眉毛,睜開了眼。
“你們幹什麼?!”爸是動了氣,“二十多塊一盒的油!”
“對啦,爸,我們這兒油抹呢!”小三直抓腮部,因為油漆得不好受。
“什麼油抹呀?”
“不是爸看這本小書的時候,跟媽說,真油抹,爸笑媽也笑嗎?”
“這本小書?”爸指著桌上那本說,“從此不再看《論語》!”
爸真生了氣,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氣哼哼的,不自覺的,從衣袋裏掏出一本小書——樣子和桌上那本一樣。
乘著爸看新買來的小書,小二小三七手八腳把小管全收在盒裏,小三從頭上揭下小筆,也放進去。
爸又看入了神,嘴角又慢慢往上彎。小二們的《黃鶴樓》是不敢唱了,可也不敢走開,敬候著爸的發落。
爸又嘻嘻了,拍了大腿一下:“真幽默!”
小三向小二咬耳朵:“爸是假裝油抹,咱們才是真油抹呢!”
載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六日《論語》第十一期
辭工
您是沒見過老田,萬幸,他能無緣無故的把人氣死。就拿昨天說吧。昨天是星期六,照例他休息半天。吃過了午飯,刷刷的下起雨來。老田進來了:“先生,打算跟您請長假!”為什麼呢?“您看,今天該我歇半天,偏偏下雨!”
“我沒叫誰下雨呀!”我說。
“可是您叫我星期六休息。”他說。
“今天出不去,不會明天再補上嗎?”我說。
“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今天我怎麼辦?”他說。
“你上吊去。”我說。
“在哪兒上?”他說。
幸而二姐來了,把這一場給解說過去。我指給他一條路,叫他去睡覺。
我不知道他睡著了沒有,不大一會兒他又進來了:“先生,打算跟您請長假!”
“又怎麼了?”我說。
“您看,我剛要睡著,小球過來聞我的鼻子。”他說。
“我沒讓小球聞你的鼻子。”我說。
“可是您叫我去睡覺。”他說。
“不愛睡就不用睡呀。”我說。
“大下雨的天,不睡幹什麼?”他說。
“我沒求龍王爺下雨呀。”我說。
“可是您叫我星期六休息。”他說。
“好吧,你要走就走,給你兩個月的工錢。”我說。
“您還得多給點,外邊還有點零碎賬兒。”他說。
“有五塊錢夠不夠?”我說。
“夠了。”他說。
他拿著錢走出去。
雨小了,南邊的天有裂開的樣子。
老田抱著小球,在房簷下站著。站的工夫大了,我始終沒答理他。他跟小球說開了:“小乖球,小白球,找先生去吧?”
我知道他是要進來找我。果然他搭訕著進來了。
“先生,天快晴了,我還是出去走一趟吧。”他說。
“不請長假了?”我說。
他假裝沒聽見。“先生,那五塊錢我先拿著吧,家裏今年麥秋收得不好。”
“那天你不是說麥子收得很好嗎?”我說。
“那,我說的是別人家的麥子。”他說。
“好,去吧;回來的時候給我帶幾個好桃兒來。”我說。
“這幾天沒有好桃。”他說。
“你假裝的給我找一下,找著呢就買,找不著拉倒。”我說。
“好吧。”他說;走了出去。
到夜裏十一點,我睡了,他才回來。
“先生,給您桃兒,直找了半夜,才找到這麼幾個好的。”他在窗外說。
“先放著吧。”我說,“蹦蹦戲[20]什麼時候散的?”
“剛散。”他說。
“你怎麼聽完了戲,又找了半夜的桃呢?”我說。
“哪,我看見別人剛從戲棚裏出來;我並沒聽去。”他說。
今天早晨起來,老田一趟八趟的往外跑,好像等著什麼要緊的信或消息似的。
“老田,給我買來的桃呢?”我說。
“我這不是直給您在外邊看著嗎?等有好的過來給您買幾個。”他說。
“那麼昨天晚上你沒買來?”我說。
“昨晚上您不是睡了嗎?早晨買剛下樹的多麼好!”他說。
載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四日《申報·自由談》
有聲電影
二姐還沒有看過有聲電影。可是她已經有了一種理論。在沒看見以前,先來一套說法,不獨二姐如此,有許多偉人也是這樣;此之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知之”也。她以為有聲電影便是電機答答之聲特別響亮而已。要不然便是當電人——二姐管銀幕上的英雄美人叫電人——互相巨吻的時候,台下鼓掌特別發狂,以成其“有聲”。她確信這個,所以根本不想去看。本來她對電影就不大熱心,每當電人巨吻,她總是用手遮上眼的。
但據說有聲電影是有說有笑而且有歌。她起初還不相信,可是各方麵的報告都是這樣,她才想開開眼。
二姥姥等也沒開過此眼,而二姐又恰巧打牌贏了錢,於是大請客。二姥姥,三舅媽,四姨,小禿,小順,四狗子,都在被請之列。
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決不能去看夜場;大家決定午時出發,看午後兩點半那一場。看電影本是為開心解悶,所以十二點動身也就行了。要是上車站接個人什麼的,二姐總是早去七八小時的。那年二姐夫上天津,二姐在三天前就催他到車站去,恐怕臨時找不到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