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7
習慣
不管別位,以我自己說,思想是比習慣容易變動的。每讀一本書,聽一套議論,甚至看一回電影,都能使我的腦子轉一下。腦子的轉法像螺絲釘,雖然是轉,卻也往前進。所以,每轉一回,思想不僅變動,而且多少有點進步。記得小的時候,有一陣子很想當“黃天霸”。每逢四顧無人,便掏出瓦塊或碎磚,回頭輕喊:看鏢!有一天,把醋瓶也這樣出了手,幾乎挨了頓打。這是聽《五女七貞》的結果。及至後來讀了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就是看了楊小樓扮演的“黃天霸”,也不會再扔醋瓶了。你看,這不僅是思想老在變動,而好歹的還高了一二分呢。
習慣可不能這樣。拿吸煙說吧,讀什麼,看什麼,聽什麼,都吸著煙。圖書館裏不準吸煙,幹脆就不去。書裏告訴我,吸煙有害,於是想戒煙,可是想完了,照樣點上一支。醫院裏陳列著“煙肺”也看見過,頗覺恐慌,我也是有肺動物啊!這點嗜好都去不掉,連肺也對不起呀,怎能成為英雄呢?!思想很高偉了;乃至吃過飯,高偉的思想又隨著藍煙上了天。有的時候確是堅決,半天兒不動些小白紙卷兒,而且自號為理智的人——對麵是習慣的人。後來也不是怎麼一股勁,連吸三支,合著並未吃虧。肺也許又黑了許多,可是心還跳著,大概一時還不至於死,這很足自慰。什麼都這樣。按說一個自居“摩登”的人,總該常常攜著夫人在街上走走了。我也這麼想過,可是做不到。大家一看,我就毛咕,“你慢慢走著,咱們家裏見吧!”把夫人落在後邊,我自己邁開了大步。什麼“尖頭曼”[22]“方頭曼”的,不管這一套。雖然這麼說,到底覺得差一點。從此再不雙雙走街。
明知電影比京戲文明一些,明知京戲的鑼鼓專會供給頭疼,可是嘉寶或紅發女郎總勝不過楊小樓去。鑼鼓使人頭疼的舒服,仿佛是吧。同樣,冰激淩,咖啡,青島洗海澡,美國橘子,都使我搖頭。酸梅湯,香片茶,裕德池,肥城桃,老有種知己的好感。這與提倡國貨無關,而是自幼兒養成的習慣。年紀雖然不大,可是我的幼年還趕上了野蠻時代。那時候連皇上都不坐汽車,可想見那是多麼野蠻了。
跳舞是多麼文明的事呢,我也沒份兒。人家印度青年與日本青年,在巴黎或倫敦看見跳舞,都講究饞得咽唾沫。有一次,在艾丁堡[23],跳舞場拒絕印度學生進去,有幾位差點上了吊。還有一次在海船上舉行跳舞會,一個日本青年氣得直哭,因為沒人招呼他去跳。有人管這種好熱鬧叫作猴子摹仿,我倒並不這麼想。在我的腦子裏,我看這並不成什麼問題,跳不能叫印度登時獨立,也不能叫日本滅亡。不跳呢,更不會就怎樣了不得。可是我不跳。一個人吃飽了沒事,獨自跳跳,還倒怪好。叫我和位女郎來回的拉扯,無論說什麼也來不得。看著就是不順眼,不用說真去跳了。這和吃冰激淩一樣,我沒有這個胃口。舌頭一涼,馬上聯想到瀉肚,其實心裏準知道沒有危險。
還有吃西餐呢。幹淨,有一定分量,好消化,這些我全知道。不過吃完西餐要不補充上一碗餛飩兩個燒餅,總覺得怪委曲的。吃了帶血的牛肉,喝涼水,我一定跑肚。想象的作用。這就沒有辦法了,想象真會叫肚子山響!
對於朋友,我永遠愛交老粗兒。長發的詩人,洋裝的女郎,打微高爾夫的男性女性,咬言咂字的學者,滿跟我沒緣。看不慣。老粗兒的言談舉止是咱自幼聽慣看慣的。一看見長發詩人,我老是要告訴他先去理發;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詩才,他那些長發使我堵的慌。家兄永遠到“推剃兩從便”的地方去“剃”,亮堂堂的很悅目。女子也剪發,在理論上我極同意,可是看著別扭。問我女子該梳什麼“頭”,我也答不出,我總以為女性應留著頭發。我的母親,我的大姐,不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麼?她們都沒剪發。
行難知易,有如是者。
載一九三四年九月一日《人間世》第十一期
暑中雜談二則
一簷滴
冰雹,狂風,炮火,自然是可怕的。不過,有些東西原不足畏,卻也會欺侮人,比如簷滴。大雨的時候,簷溜急流,我們自會躲在屋內,不受它們的澆灌。趕到雨已停止,特別是天上出了虹彩的時候,總要到院中看看。你出去吧,剛把腳放在階上,不偏不斜,一個簷滴準敲在你的頭頂上。正在發旋那塊,因為那兒露著的頭皮多一些。賈波林[24]在影戲裏才用酒瓶打人那塊,簷滴也會這一招,而且不必是在影戲裏。設若你把脖伸長了些,簷滴就更得手:你要是瘦子,它準落在脖子正中那個骨頭上,濺起無數的水星;你要是胖子,它必會滴在那個肉褶上,而後往左右流,成一道小河,擦都費事。這自然不疼不癢,可是叫人別扭,它欺侮人。你以為雨已過去好久,可以平安無事了,哼,偏有那麼一滴等著你呢!晚出來一步,或早出來一步,都可以沒事;它使你相信了命運,活該挨這一下敲,挨完了敲,還是沒地方訴冤。你不能罵房簷一頓;也不能打那滴水,它是在你的脖子上。你沒辦法。
二 留聲機
北方一年隻有幾天連陰,好像個節令似的過著。院中或院外有了不易得的積水,小孩,甚至於大人,都要去蹚一蹚;摔在泥塘裏也是有的。門外賣果子的特別的要大價,街上的洋車很少而奇貴,連醫院裏也冷冷清清的,下大雨病也得休息。家裏須過陰天,什麼老太太鬥個紙牌,什麼大姑娘用鳳仙花染染指甲,什麼小胖小子要煮些毛豆角兒,這都很有趣。可也有時候不盡這樣和平,“陰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就是雨戰的一種。講到摩登的事兒,留聲機是陰天的驕子,既是沒事可作,《小放牛》唱一百遍也不算多;唱片又不是蘑菇,下陣雨就往外長新的,隻好翻過來掉過去的唱那所有的幾片。這是種享受,也是種懲罰——《小放牛》唱到一百遍也能使人想起上吊,不是嗎?
二姐借來個留聲機,隻有五張戲片。頭一天還怪好,一家大小都哼唧著,很有個禮樂之邦的情調。第二天就有咧嘴的了。“換個樣兒行不行?”可是也還沒有打起來,要不怎說音樂足以陶養性情呢。第三天——雨更大了——時局可不妙,有起誓的了。但留聲機依舊的轉著,有的人想把歌兒背過來,一張連唱二三十次,並且是把耳朵放在機旁,唯恐走了一點音。起誓的和學歌的就不能不打起來了。據近鄰王老太太看呢,打起來也比再唱強,到底是換換樣兒呀。
一起打,差點把留聲機碰掉下來,雖然沒碰掉,也不怎麼把那個“節音機”給碰動了,針兒碰到“慢”那邊去。我也不曉得這個小針叫什麼,反正就是那個使唱片加快或減速度的玩藝,大概你比我明白。我家裏對於摩登事兒太落伍。我還算是曉得這個針兒——不管它姓什麼吧——的作用。二姐連這個都不知道。第四天,雨大邪了,一陣一個海,幹什麼去呢?還得唱。機器轉開了,聲音像憋住氣的牛,不唱,慢慢的;片子不轉,晃悠。上了一片,了有半點多鍾,大家都落了淚。二姐不叫再唱了:“別唱了,等晴天再說吧。陰天返潮,連話匣子都皮[25]了!”於是留聲機暫行休息。我沒那個工夫告訴他們撥撥那個針,不願意再打架。
載一九三四年九月一日《論語》第四十八期
取錢
我告訴你,二哥,中國人是偉大的。就拿銀行說吧,二哥,中國最小的銀行也比外國的好,不冤你。你看,二哥,昨兒個我還在銀行裏睡了一大覺。這個我告訴你,二哥,在外國銀行裏就做不到。
那年我上外國,你不是說我隨了洋鬼子嗎?二哥,你真有先見之明。還是拿銀行說吧,我親眼得見,洋鬼子再學一百年也趕不上中國人。洋鬼子不夠派兒。好比這麼說吧,二哥,我在外國拿著張十鎊錢的支票去兌現錢。一進銀行的門,就是櫃台,櫃台上沒有亮亮的黃銅欄杆,也沒有大小的銅牌。二哥你看,這和油鹽店有什麼分別?不夠派兒。再說人吧,櫃台裏站著好幾個,都那麼光梳頭,淨洗臉的,臉上還笑著;這多下賤!把支票交給他們誰也行,誰也是先問你早安或午安;太不夠派兒了!拿過支票就那麼看一眼,緊跟著就問:“怎麼拿?先生!”還是笑著。哪道買賣人呢?!叫“先生”還不夠,必得還笑,洋鬼子脾氣!我就說了,二哥:“四個一鎊的單張,五鎊的一張,一鎊零的;零的要票子和錢兩樣。”要按理說,二哥,十鎊錢要這一套羅哩羅嗦,你討厭不,假若二哥你是銀行的夥計?你猜怎麼樣,二哥,洋鬼子笑得更下賤了,好像這樣麻煩是應當應分。喝,登時從櫃台下麵抽出簿子來,刷刷的就寫;寫完,又一伸手,錢是錢,票子是票子,沒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給我數出來了;緊跟著便是:“請點一點,先生!”又是一個“先生”,下賤,不懂得買賣規矩!點完了錢,我反倒愣住了,好像忘了點什麼。對了,我並沒忘了什麼,是奇怪洋鬼子幹事——況且是堂堂的大銀行——為什麼這樣快?趕喪哪?真他媽的!
二哥,還是中國的銀行,多麼有派兒!我不是說昨兒個去取錢嗎?早八點就去了,因為現在天兒熱,銀行八點就開門;抓個早兒,省得大晌午的勞動人家;咱們事事都得留個心眼,人家有個伺候得著與伺候不著,不是嗎?到了銀行,人家真開了門,我就心裏說,二哥:大熱的天,說什麼時候開門就什麼時候開門,真叫不容易。其實人家要楞不開一天,不是誰也管不了嗎?一邊讚歎,我一邊就往裏走。喝,大電扇忽忽的吹著,人家已經都各按部位坐得穩穩當當,吸著煙卷,按著鈴要茶水,太好了,活像一群皇上,太夠派兒了。我一看,就不好意思過去,大熱的天,不叫人家多歇會兒,未免有點不知好歹。可是我到底過去了,二哥,因為怕人家把我攆出去;人家看我像沒事的,還不攆出來麼?人家是銀行,又不是茶館,可以隨便出入。我就過去了,極慢的把支票放在櫃台上。沒人搭理我,當然的。有一位看了我一眼,我很高興;大熱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二哥,我一過去就預備好了:先用左腿金雞獨立的站著,為是站乏了好換腿。左腿立了有十分鍾,我很高興我的腿確是有了勁。支持到十二分鍾我不能不換腿了,於是就來個右金雞獨立。右腿也不弱,我更高興了,嗨,爽性來個猴啃桃吧,我就頭朝下,順著櫃台倒站了幾分鍾。翻過身來,大家還沒動靜,我又翻了十來個跟頭,打了些旋風腳。剛站穩了,過來一位;心裏說:我還沒練兩套拳呢;這麼快?那位先生敢情是過來吐口痰,我補上了兩套拳。拳練完了,我出了點汗,很痛快。又站了會兒,一邊喘氣,一邊欣賞大家的派頭——真穩!很想給他們喝個彩。八點四十分,過來一位,臉上要下雨,眉毛上滿是黑雲,看了我一眼。我很難過,大熱的天,來給人家添麻煩。他看了支票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斷定我和支票像親哥兒倆不像。我很想把腦門子上簽個字。他連大氣沒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給我一麵小銅牌。我直說:“不忙,不忙!今天要不合適,我明天再來;明天立秋。”我是真怕把他氣死,大熱的天。他還是沒理我,真夠派兒,使我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