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4(2 / 3)

竹索橋最有趣。兩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條窄胡同兒。下麵再用竹索把木板編在一處,便成了一座懸空的,隨風搖動的,大橋。我在橋上走了走,雖然橋身有點動搖,雖然木板沒有編緊,還看得到下麵的急流——看久了當然發暈——可是絕無危險,並不十分難走。

治水和修構竹索橋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經過多少年代的試驗與失敗,而後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謂文明者,我想,也不過就是能用盡心智去解決切身的問題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著水去泛濫,或任著某種自然勢力興災作禍,則人類必始終是穴居野處,自生自滅,以至滅亡。看到都江堰的水利與竹索橋,我們知道我們的祖先確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慮的去克服困難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們還時時聽到看到各處不是鬧旱便是鬧水,甚至於一些蝗蟲也能教我們去吃樹皮草根。可憐,也可恥呀!我們連切身的衣食問題都不去設法解決,還談什麼文明與文化呢?

灌縣城不大,可是東西很多。在街上,隨處可以看到各種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處,我看到最大的雞卵與大蒜大豆。雞蛋雖然已賣到一元二角一個,可是這一個實在比別處的大著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還大。雪白發光,看著便可愛!藥材很多,在隨便的一家小藥店裏,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貝母,蟲草,熊膽,麝香,和多少說不上名兒來的藥物。看到這些東西,使人想到西邊的山地與草原裏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幾臍麝香,打幾匹大熊,夠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產雖多,此地的物價可也很高。隻有吃茶便宜,城裏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遠一點就賣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應如此。等我練好辟穀的工夫,我一定要搬到這一帶來住,不吃什麼,隻喝兩碗茶,或者每天隻寫二百字就夠生活的了。

在灌縣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縣城西南,約四十裏。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渾黃,有的清碧:渾黃的大概是上流剛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樹蔭下幽閑的開著。山口外有長生觀,今為蔭堂中學校舍;秋後,黃碧野先生即在此教書。入了山,頭一座廟是建福宮,沒有什麼可看的。由此拾階而前,行五裏,為天師洞——我們即住於此。由天師洞再往上走,約三四裏,即到上清宮。天師洞上清宮是山中兩大寺院,都招待遊客,食宿概有定價,且甚公道。

從我自己的一點點旅行經驗中,我得到一個遊山玩水的訣竅:“風景好的地方,雖然古跡,也值得來,風景不好的地方,縱有古跡,大可以不去。”古跡,十之八九,是會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宮和天師洞兩大道院來說吧,它們都有些古跡,而一無足觀。上清宮裏有鴛鴦井,也不過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圓,一幹一濕;看它不看,毫無關係。還有麻姑池,不過是一小方池濁水而已。天師洞裏也有這類的東西,比如洗心池吧,不過是很小的一個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開的一塊石頭,而硬說是被張天師用劍劈開的。假若沒有這些古跡,這兩座廟子的優美自然一點也不減少。上清宮在山頭,可以東望平原,青碧千頃;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間去了的樣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間可以看聖燈;就是白天沒有什麼特景可觀的時候,登高遠眺,也足以使人心曠神怡。天師洞,與上清宮相反,是藏在山腰裏,四麵都被青山環抱著,掩護著,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許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過,不管廟宇如何,假若山林無可觀,就沒有多大意思,因為廟以莊嚴整齊為主,成不了什麼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遊,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無一古跡,無一大寺,它還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東麵傾斜,所以長滿了樹木,這占了一個“青”字。山的西麵,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這占了一個“城”字。山不厚,由“青”的這一頭轉到“城”的那一麵,隻須走幾裏路便夠了。山也不算高。山腳至頂不過十裏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說就必平平無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種老鬆凝碧的深綠,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種東一塊西一塊的綠,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沒有露著山骨的地方;而且,這個籠罩全山的青色是竹葉,楠葉的嫩綠,是一種要滴落的,有些光澤的,要浮動的,淡綠。這個青色使人心中輕快,可是不敢高聲呼喚,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動未動的青翠驚壞了似的。這個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隻看一眼,誇讚一聲便完事的。當這個青色在你周圍,你便覺出一種恬靜,一種說不出,也無須說出的舒適。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隻會找到一個字——幽。所以,吳稚暉先生說:“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厲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卻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曠,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體會到“悠然見南山”的那個“悠然”。

山中有報更鳥,每到晚間,即梆梆的呼叫,和柝聲極相似,據道人說,此鳥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來了一隊人,拿著好幾枝獵槍,我很為那幾隻會擊柝的小鳥兒擔心,這種鳥兒有個缺欠,即隻能打三更——梆,梆梆——無論是傍晚還是深夜,它們老這麼叫三下。假若能給它們一點訓練,教它們能從一更報到五更,有多麼好玩呢!

白日遊山,夜晚聽報更鳥,“悠悠”的就過了十幾天。寺中的桂花開始放香,我們戀戀不舍的離別了道人們。

返灌縣城,隻留一夜,即回成都。過郫縣,我們去看了看望叢祠;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員即葬於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個多月的旅記都抄寫下來,未免太麻煩了。揀幾項來隨便談談吧。

(一)成都文協分會:自從川大遷開,成都文協分會因短少了不少會員,會務曾經有過一個時期不大旺熾。此次過蓉,分會全體會員舉行茶會招待,到會的也還有四十多人,並不太少。會刊——《筆陣》——也由幾小頁擴充到好十幾頁的月刊,雖然月間經費不過才有百元錢。這樣的努力,不能不令人欽佩!可惜,開會時沒有見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樂山。《筆陣》所用的紙張,據說,是李先生設法給捐來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紙,別的就容易辦得多了。會上,也沒見到聖陶先生,可是過了兩天,在開明分店見到。他的精神很好,隻是白發已滿了頭。他的少爺們,他告訴我,已寫了許多篇小品文,預備出個集子,想找我作序,多麼有趣的事啊!郭子傑先生陶雄先生都約我吃飯,牧野先生陪著我遊看各處,還有陳翔鶴,車瘦舟諸先生約我聚餐——當然不準我出錢——都在此致謝。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報》的同仁約我吃真正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盡。

(二)看戲:吳先憂先生請我看了川劇,及賈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這是此次過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劇比重慶的好得多,況且我們又看的是賈培之,蕭楷成,周慕蓮,周企何幾位名手,就更覺得出色了。不過,最使我滿意的,倒還是賈瞎子的竹琴。樂器隻有一鼓一板,腔調又是那麼簡單,可是他唱起來仿佛每一個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斂,聽者越注意靜聽,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沒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個字像一個輕打梨花的雨點,圓潤輕柔;每一句是有聲有色的一小單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學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細嗓,而且不隻變嗓,還要咬音吐字各盡其情,這真是點本領!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機會。多聽他幾次!

(三)看書:在蓉,住在老友侯寶璋大夫家裏。雖是大夫,他卻極喜愛字畫。有幾塊閑錢,他便去買破的字畫;這樣,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賢的手跡。這樣,他也就與西玉龍街一帶的古玩鋪及舊書店都熟識了。他帶我去遊玩,總是到這些舊紙堆中來。成都比重慶有趣就在這裏——有舊書攤兒可逛。買不買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舊紙陳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麼也沒買,書價太高。可是,飽了眼福也就不虛此行。一般的說,成都的日用品比重慶的便宜一點,因為成都的手工業相當的發達,出品既多,同業的又多在同一條街上售貨,價格當然穩定一些。鞋、襪、牙刷,紙張什麼的,我看出來,都比重慶的相因著不少。舊書雖貴,大概也比重慶的便宜,假若能來往販賣,也許是個賺錢的生意。不過,我既沒發財的誌願,也就不便多此一舉,雖然販賣舊書之舉也許是俗不傷雅的吧。

(四)歸來:因下雨,過至中秋前一日才動身返渝。中秋日下午五時到陳家橋,天還陰著。夜間沒有月光,馬馬虎虎的也就忘了過節。這樣也好,省得看月思鄉,又是一番難過!

載一九四二年十月十日《大公報》

割盲腸記

六月初來北碚,和趙清閣先生合寫劇本——《桃李春風》。劇本草成,“熱氣團”就來了,本想回渝,因怕遇暑而止。過午,室中熱至百零三四度[10],乃早五時起床,抓涼兒寫小說。原擬寫個中篇,約四萬字。可是,越寫越長,至九月中已得八萬餘字。秋老虎雖然還很利害,可是早晚到底有些涼意,遂決定在雙十節前後趕出全篇,以便在十月中旬回渝。

有什麼樣的環境,才有什麼樣的神經過敏。因為巴蜀“擺子”猖狂,所以我才身上一冷,便馬上吃昆寧[11]。同樣的,朋友們有許多患盲腸炎的,所以我也就老覺得難免一刀之苦。在九月末旬,我的右胯與肚臍之間的那塊地方,開始有點發硬;用手摸,那裏有一條小肉崗兒。“壞了!”我自己放了警報:“盲腸炎!”趕緊告訴了朋友們,即使是謊報,多騙取他們一點同情也怪有意思!

朋友們的回答幾乎是一致的——神經過敏!我申說部位是對的,並且量給他們看,怎奈他們還不信。我隻好以自己的醫學知識豐富自慰,別無辦法。

過了兩天,肚中的硬結依然存在。並且作了個割盲腸的夢!把夢形容給蕭伯青兄。他說:恐怕是下意識的警告!第二天夜裏,一夜沒睡好,硬的地方開始一窩一窩的疼,就好像猛一直腰,把腸子或別處扯動了那樣。一定是盲腸炎了!我靜候著發燒,嘔吐,和上斷頭台!可是,使我很失望,我並沒有發燒,也沒有嘔吐!到底是怎回事呢?

十月四日,我去找趙清閣先生。她得過此病,一定能確切的指示我。她說,頂好去看看醫生。她領我上了江蘇醫學院的附設醫院。很巧,外科劉主任(玄三)正在院裏。他馬上給我檢查。

“是!”劉主任說。

“暫時還不要緊吧?”我問。我想寫完了小說和預支了一些稿費的劇本,再來受一刀之苦。

“不忙!慢性的!”劉主任真誠而和藹的說。他永遠真誠,所以綽號人稱劉好人。

我高興了。並非為可以緩期受刑,而是為可以先寫完小說與劇本;文藝第一,盲腸次之!

可是,當我告辭的時候,劉主任把我叫住:“看看白血球吧!”

一位穿白褂子的青年給我刺了“耳朵眼”。驗血。結果:一萬好幾百!劉主任吸了口氣:“馬上割吧!”我的胸中惡心了一陣,頭上出了涼汗。我不怕開刀,可是小說與劇本都急待寫成啊!特別是那個劇本,我已預支了三千元的稿費!同時,在頃刻之間,我又想到:白血球既然很多,想必不妙,為何等著受發燒嘔吐等等苦楚來到再受一刀之苦呢?一天不割,便帶著一天的心病,何不從早解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