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時割?”我問。心中很鬧得慌,像要吐的樣子。
“今天下午!”
隨著劉主任,我去交了費,定了房間。
沒有吃午飯。托青兄給買了一雙新布鞋,因為舊的一雙的底子已經有很大的窟窿。心裏說:穿新鞋子入醫院,也許更能振作一些。
下午一時。自己提著布袋,去找趙先生。二時,她送我入院——她和大夫護士們都熟識。
房間很窄,頗像個棺材。可是,我的心中倒很平靜,順口答音的和大家說笑,護士們來給我打針敷消毒藥,腰間圍了寬布。諸事齊備,我輕輕的走入手術室,穿著新鞋。
屈著身。吳醫生給我的脊梁上打了麻醉針。不很疼。護士長是德州的護士學校畢業的。她還認識我:在她畢業的時候,我正在德州講演。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她低聲的說:“舒先生,不怕啊!”我沒有怕,我信任西醫!況且割盲腸是個小手術。朋友們——老向,蕭伯青,蕭亦五,清閣,李佩珍……——都在窗外“偷”看呢,我更得紮掙著點!
下部全麻了。劉主任進來。吱——腹上還微微覺到疼。“疼啊!”我報告了一聲。“不要緊!”劉主任回答。腹裏搗開了亂,我猜想:劉主任的手大概是伸進去了。我不再出聲。心中什麼也不想。我以為這樣老實的受刑,盲腸必會因受感動而也許自動的跳出來。
不過,盲腸到底是“盲腸”,不受感動!麻醉的勁兒朝上走,好像用手推著我的胃;胃部燒得非常的難過,使我再也不能忍耐。吐了兩口。“胃裏燒得難過呀!”我喊出來。“忍著點!馬上就完!”劉主任說。我又忍著,我聽得見劉主任的聲音:“擦汗!”“小腸!”“放進去!”“拿鉤了!”“摘眼鏡!”……我心裏說:“壞了!找不到!”我問了:“找到沒有?”劉主任低切的回答:“馬上找到!不要出聲!”
窗外的朋友們比我還著急:“壞了!莫非盲腸已經爛掉?”
我機械的,一會兒一問:“找到沒有?”而得到的回答隻是:“莫出聲!”
苦了劉主任與助手們,室內沒有電燈。兩位先生立在小凳上,打著電棒。夾傷口的先生們,正如打電棒的始終不能休息片刻。整整一個鍾頭!
一個鍾頭了,盲腸還未露麵!
我的鼻子上來了點怪味。大概是吳醫生的聲音:“數一二三四!”我數了好幾個一二三四,聲音相當的響亮。末了,口中一噎,就像刮大風在城門洞中喝了一大口風似的我睡過去,生命成了空白。
睜開眼,我恍惚的記得梁實秋先生和伯青兄在屋中呢。其實屋中有好幾位朋友,可是我似乎沒有看見他們。在這以前,據朋友們告訴我,我已經出過聲音,我自己一點也不記得。我的第一聲是高聲的喊王抗——老向的小男孩。也許是在似醒非醒之中,我看見王抗翻動我的紙筆吧,所以我大聲的呼叱他;我完全記不得了。第二次出聲是說了一串中學時的同學的外號:老向,範燒餅,閃電手,電話西局……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生命在這時候是一片雲霧,在記憶中飄來飄去,偶然的露出一兩個星星。
再睜眼,我看見劉主任坐在床沿上。我記得問他:“找到沒有?割了嗎?”這兩個問題,在好幾個鍾頭以內始終在我的口中,因為我隻記得全身麻醉以前的事。
我忘了我是在病房裏,我以為我是在伯青的屋中呢。我問他:“為什麼我躺在這兒呢?這裏多麼窄小啊!”經他解釋一番,我才想起我是入了醫院。生命中有一段空白,也怪有趣!
一會兒,我清醒,一會兒又昏迷過去。生命像春潮似的一進一退。清醒了,我就問:找到了嗎?割去了嗎?
口中的味道像剛喝過一加侖汽油,出氣的時候,心中舒服?吸氣的時候,覺得昏昏沉沉。生命好像懸在這一呼一吸之間。
胃裏作燒,脊梁酸痛,右腿不能動,因打過了一瓶鹽水。不好受。我急躁,想要跳起來。苦痛而外,又有一種渺茫之感,比苦痛還難受。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著,我老覺得身上丟失了一點東西。我用手去摸,像摸錢袋或要物在身邊沒有那樣。摸不到什麼,我於失望中想起:噢,我丟失的是一塊病。可是,這並不能給我安慰,好像即使是病也不該遺失;生命是全的,丟掉一根毫毛也不行!這時候,自憐與自歎控製住我自己,我覺得生命上有了傷痕,有了虧損!已經一天沒吃東西;現在,連開水也不準喝一口——怕引起嘔吐而震動傷口。我並不覺得怎樣饑渴。胃中與脊梁上難過比饑渴更利害,可是也還掙紮去忍受。真正惱人的倒是那點渺茫之感。我沒想到死,也沒盼禱趕快痊愈,我甚至於忘記了趕寫小說那回事。我隻是飄飄搖搖的感到不安!假若他們把割下的盲腸擺在我的麵前,我也許就可以捉到一點什麼而安心去睡覺。他們沒有這樣作。我呢,就把握不到任何實際的東西,而惶惑不安。我失去了自信,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呢!因此我煩躁,發脾氣,苦了看守我的朋友!
老向,璧如,伯青,齊致賢,席微膺諸兄輪流守夜;李佩珍小姐和蕭亦五兄白天亦陪伴。我不知道怎樣感激他們才好!醫院中的護士不夠用,飯食很苦,所以非有人招呼我不可。
體溫最高的時候隻到三十八度,萬幸!雖然如此,我的唇上的皮還幹裂得脫落下來,眼底有塊青點,很像四眼狗。
最難過的是最初的三天。時間,在苦痛裏,是最忍心的;多慢哪!每一分鍾都比一天還長!到第四天,一切都換了樣子;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上來,不再懸掛在夢裏。
本應當十天可以出院,可是住了十六天,縫傷口的線粗了一些,不能完全消化在皮肉裏;沒有成膿,但是汪兒黃水。劉主任把那節不願永遠跟隨著我的線抽了出來,腹上張著個小嘴。直到這小嘴完全幹結,我才出院。
神經過敏也有它的好處。假若我不“聽見風就是雨”,而不去檢查,一旦爆發,我也許要受很大的苦楚。我的盲腸部位不對。不知是何原因,它沒在原處,而跑到臍的附近去,所以急得劉主任出了好幾身大汗。假若等到它彙了膿再割,豈不很危險?我感謝醫生們和朋友們,我似乎也覺得感謝自己的神經過敏!引為遺憾的也有二事:(一)趙清閣先生與我合寫的《桃李春風》在渝上演,我未能去看。(二)家眷來渝,我也未能去迎接。我極想看到自己的妻與兒女,可是一度神經過敏教我永遠不會粗心大意,我不敢冒險!
載一九四四年三月《經緯》第二卷第四期
賀年
勞動是最有滋味的事。肯勞動,連過新年都更有滋味,更多樂趣。
記得當初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家裏很窮,所以母親在一入冬季就必積極勞動,給人家漿洗大堆大堆的衣服,或代人趕作新大衫等,以便掙到一些錢,作過年之用。
姐姐和我也不能閑著。她幫助母親洗、作;我在一旁打下手兒——遞烙鐵、添火,送熱水與涼水等等。我也兼管喂狗、掃地,和給灶王爺上香。我必須這麼作,以便母親和姐姐多趕出點活計來,增加收入,好在除夕與元旦吃得上包餃子!
快到年底,活計都交出去,我們就忙著籌備過年。我們的收入有限,當然不能過個肥年。可是,我們也有非辦不可的事:灶王龕上總得貼上新對聯,屋子總得大掃除一次,破桌子上已經不齊全的銅活總得擦亮,豬肉與白菜什麼的也總得多少買一些。由大戶人家看來,我們的這點籌辦工作的確簡單的可憐。我們自己卻非常興奮。
我們當然興奮。首先是我們過年的那一點費用是用我們自己的勞動換來的,來得硬正。每逢我向母親報告:當鋪劉家宰了兩口大豬,或放債的孫家請來三堂供佛的、像些小塔似的頭號“蜜供”,母親總會說:“咱們的餃子裏菜多肉少,可是最好吃!”當時,我不大明白為什麼菜多肉少的餃子反倒最好吃:在今天想起來,才體會到母親的話裏確有很高的思想性。是呀,第一我們的餃子不是由開當鋪或放高利貸得來的,第二我們的餃子是親手包的,親手煮的,怎能不最好吃呢?劉家和孫家的餃子必是油多肉滿,非常可口,但是我們的餃子會使我們的胃裏和心裏一齊舒服。
勞動使我們窮人骨頭硬,有自信心。回憶起來,在那黑暗的歲月裏,我們一家子怎麼闖過了一關又一關,終於掙紮過來,得到解放,實在不能不感謝共產黨,也不能不提到母親的熱愛勞動。她不懂得革命,可是她使兒女們相信:隻要手腳不閑著,便不會走到絕路,而且會走得噔噔的響。
雖然母親也迷信,天天給灶王上三炷香,可是趕到實在沒錢請香的時節,她會告訴灶王:對不起,今天餓一頓,明天我掙來錢再補上吧!是的,她自信能夠掙來錢,使神仙不至於長期挨餓。我看哪,神佛似乎倒應當向她致謝、致敬!
我也體會到:勞動會使我們心思細膩。任何工作都不是馬馬虎虎就能作好的。馬馬虎虎,必須另作一回,倒不如一下手就仔仔細細,作得妥妥帖帖。勞動與取巧是結合不到一處的。要不怎麼勞動能改變人的氣質呢。
說起來有點奇怪,回憶往事,特別是幼年與少年時代的事,也不知怎麼就覺得分外甜美。事實上,我在幼年與少年遇到的那些事,多半是既不甜,也不美的。恐怕是因為年少單純,把當時的事情能夠記得特別深刻,清楚,所以到後來每一回想就覺得滋味深長,又甜又美。若是果然如此,我們便應警惕:是否我們太善於戀舊,因而容易保守呢?沉醉於過去,就會不看今天的進步事實,更不看明天的美麗遠景,一來二去,沒法不作出“今不如昔”的結論而感慨係之。這可就非常危險!保守落後的人就是阻礙社會向前發展的人!
不過,咱們開頭就說的是勞動最有滋味。是的,假若幼年與少年時代過的是勤苦生活,回憶起來就不能不果然甜美了。小時候養成的好習慣,必然直到如今還繼續發生作用,怎能不美呢!到今天,我還天天自己收拾屋子,不肯叫別人插手。這點輕微的勞動本算不了什麼大事,值不得誇口。可是,它的作用並不限於使屋裏幹淨,瓶子罐子都有一定的位置。它還給我的寫作生活一些好的影響。我天天必擦抹桌子,也必拿筆寫點什麼。勞動不同,勁兒可是一樣,不幹點什麼,心裏就不舒服。擦桌子要擦得幹幹淨淨,寫稿子也要寫得清清楚楚,勁兒又是一樣。不這樣心裏就不安。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好習慣。古語說:業精於勤。據我看,光勤於用腦力而總不用體力,業也許不見得能精;兩樣都用,心身並健,一定更有好處。
欣逢新歲,想起當年,覺得勞動滋味的確甜美,而且享受不盡。因而也就想到今天有多少幹部與多少作家都正在山上或鄉下,和農民們在一處過年。這真是可喜的事,令我羨慕。我敢斷言:您們和農家的父老兄弟們在一處包餃子過年,一定吃得最香甜,胃裏和心裏一齊都舒服。這點生活經驗,我相信,將永遠成為您們記憶中的最甜美的部分,而且熱愛勞動的習慣一旦養成,即能終身享受不盡。嚐到勞動滋味的人有福了,因為社會主義的幸福是您們的!謹向您們致賀,向一切勞動人民致敬,並祝新年之禧!
載一九五九年一月一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