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五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頭發還散亂著,衣裳也沒收拾整齊,微斜著身子半依在拐杖上,手腳發顫,嘴唇也在發抖,看起來分外淒涼,讓人不忍信,又不忍不信。
告發親屬的事兒本就不多見,何況還是爺爺告發親孫子,這樣的事兒景翊在茶樓書場裏都沒聽見過。
景翊皺皺眉頭看向冷月,發現冷月也在看他,還是用一種恨不得把他的腦袋看出個窟窿來的目光看著他。
爺爺告發孫子這種事兒冷月倒是在京畿以外的地方遇見過,但別家爺爺就算是要告發自家不爭氣的龜孫子,那也是告到州縣衙門裏去的,京畿內自有京兆府衙門,張老五不去京兆府,卻要私底下悄悄地找大理寺少卿來告,圖的什麼?
大多數時候,這樣不擺到台麵上的告發圖的都是一個商量,而景翊偏偏就是個萬事好商量的人,冷月盯著景翊的腦袋,就是要警告這顆腦袋,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胡來。
她今天想要削了他腦袋的理由已經集得差不多了。
冷月盯著盯著,就見景翊目光一沉,一轉,看向張老五,溫和可親地道,“大爺,有什麼話您直說,能幫上忙的地方我一定盡力而為。”
冷月不動聲色地往景翊身邊挪了幾步,和景翊並肩站下,沒出聲。
在這個距離上,她眨眼間就能使出不下七種方法讓他乖乖閉嘴。
“四公子,您是好人,大好人……”張老五也往景翊麵前湊了半步,許是因為過度壓低聲音的緣故,張老五的話音聽起來抖得分外厲害,“我……我那孫子犯了人命案子,我不能護著他,不然就沒臉到下麵去見我老張家的祖宗了……可我就這麼一個孫子,他爹娘走得早,我一手拉扯大的,我就想再看看他……這要是讓別的官老爺抓著他,我拿不出那麼些錢來,肯定就見不著了……四公子,您就行行好吧!”
張老五說著就要往下跪,景翊趕忙一把把他攙住,淺淺皺眉,仍溫聲道,“大爺別急……您先告訴我,拿錢見犯人,這事兒您是親眼見過,還是聽人說過?”
張老五愣了愣,“這,這不是衙門裏的規矩嗎……衙門越大,要的越多,要是一下子關到京兆府的獄裏,沒有百十兩銀子根本不成啊……”
乍聽見一個老人家那樣的請求冷月心裏本就酸得難受,這會兒聽見這番話,酸裏又泛出了一股火氣,一時沒憋住,罵出了聲,“這他媽群缺陰德的孫子!”
張老五被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吼嚇得一個哆嗦,差點兒把手裏的拐杖也扔了,對著冷月連連擺手,“夫人罵不得罵不得……要招禍事啊!”
景翊攙著嚇得身子發軟的張老五,心裏默默一歎,她火大,他完全可以理解。
“那個……我夫人的意思是,衙門裏這樣辦事兒實在是有點不妥……這個我記下了,過幾天一定向朝廷稟明。”
景翊這話是對著張老五說的,冷月卻覺得更像是說給她聽的,聲音溫和得像一個輕柔又踏實的擁抱,莫名地熄了她的火氣,還在她心底裏挑起了些許別的滋味。
景翊說完這些,稍稍一停,繼續溫和地道,“您先把您孫子的事兒說明白,他殺了什麼人,怎麼殺的?”
張老五歎了一聲,搖頭,緩緩抬手指向那個莫約肩寬的添柴口,“他就是在這兒殺的,把人填到添柴口裏燒死的……”
燒死的。
冷月精神一緊,脫口而出,“您怎麼知道的?”
張老五也沒覺得大理寺少卿家的媳婦對命案好奇有什麼不妥,就照實答道,“我徒弟,徐青,他也在這兒幹活兒,也是燒窯的……那天晚上本來該他在這兒守著的,結果趕上他媳婦病了,讓他回去,我孫子就來替他,他說我孫子那天一直罵罵咧咧的說要弄死誰,他問他咋了,他也沒明說,就說讓他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