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隻想著如何救哥出獄,別的沒有多想。有些重大題目,等紅娘子從城裏回來,自然要趕快商定。聽紅娘子口氣,似有擁戴哥做主帥之意。”
李信在心中暗吃一驚,半天沒有做聲。李侔同紅娘子破城劫獄,使他隻得隨著大家造反,已經是他始料所不及,在思想上很被動,更沒有料到紅娘子要擁戴他來做主帥。作為一個大家公子,平日過著奴仆成群、一呼百諾的生活,又加上在文武兩方麵都自視不凡,也被朋輩所稱道,他自然不能隨便地屈居人下,要造反他當然自做首領,不能聽紅娘子的將令行事。然而目前有種種原因使他不願做主帥:第一,是紅娘子救他出獄,他不能一出獄就接替了紅娘子的主帥地位。第二,紅娘子的手下已經有一千多可以隨她出生入死的部下,尤其那做頭目的都是原來賣解班子中的舊人,而他兄弟倆來到紅娘子軍中畢竟是居於客位,並無根基。第三,目前群雄並起,長江以北,直至畿輔,烽火遍地。他現在同紅娘子孤軍新起,人馬很少,又在豫東平原,很難站穩腳跟。第四,長期以來,他雖然對朝廷的各方麵行事都很不滿,但是僅限於在思想中,偶爾也在口頭上評議朝政,從沒有起過反對朱姓皇統的念頭。近一兩年他細察時勢,也看出來明朝有不少亡國跡象,但是他從沒有想到推倒大明的江山會有他插手。現在他剛剛被迫走上背叛朝廷的道路,忽聽李侔說要擁戴他做這一支起義隊伍的主帥,使他的思想和感情又一次猛然震動……在片刻間,他陷入一種極其複雜、矛盾的心理狀態,低頭不語,雙眉緊皺。
李侔催問:“哥,你如何決定?”
李信又沉默片刻,忽然說:“此事萬萬不行!德齊,紅娘子是巾幗英雄,你大概也看得明白。在目前,我們隻能擁戴她做主帥才是道理。”
李侔說:“經過破杞縣這件事兒,我更加看出來紅娘子確實有勇有謀,不愧是巾幗英雄。就拿這次來搭救哥出獄說,她不是從碭山把人馬直然向西南拉到睢州境內,而是拉到商丘西北,靠近黃河[2],為的是不引起杞縣城內注意;縱然官府知道這是她紅娘子的人馬,也隻以為她打算往河北去,回她的家鄉長垣。從商丘境出發來攻杞縣,本來是從東方來,攻東門、北門最便。可是她故意兜個圈子,先到韓崗附近,截斷通往開封的大道,然後進攻西門。我起初不明白,她為什麼向我提出要兜圈子從韓崗附近轉來攻杞縣城。她說:‘要是咱們從東麵或北麵去攻杞縣,萬一知縣這狗官在我們攻開杞縣之前,命人把大公子捆在馬上,押解開封,咱們就抓瞎了。即令咱們兵臨城下,狗官還是會想辦法悄悄地把大公子解往開封。咱們的人馬不多,萬不能把杞縣的四麵團團圍住!咱們先到韓崗和杞縣之間,就使他不敢起這個念頭。’像這樣思慮周到,膽大心細,確實令我敬佩。”
“所以……”
李信一言未了,那個派去李家寨給湯夫人報信的仆人恰好回來,遞給他一封書子。李信拆開一看,臉色陰沉,將書信交給李侔,心情沉重地背著手走出大門。
李信走到村邊,看見紅娘子的人馬從城裏押運糧食、財物回來。騾、馬、驢子、牛車、馬車、手推的洪車和平頭車,一齊使用,在大路上絡繹不絕。男女老少百姓在村邊站了一大堆,向大路和城邊觀望,紛紛地小聲議論。他們一認出走到村邊來的就是李信,便將他圍了起來,十分親熱,問長問短。李信剛才走近眾人的背後時,仿佛聽見有人在談論李闖王的什麼事,現在便趁機向他們詢問:
“你們聽說李闖王現在何處?有些什麼消息?”
老百姓立刻告訴他許多傳聞,說李闖王從上月中旬來到河南,先到南陽府境內,一路向北,眼下已到了河南府境內,到處攻破山寨,打富濟貧,救活百姓,十分仁義;又說饑民爭著投順闖王,連舉人秀才也都跑去投順。李信問舉人中誰人投了闖王。大家卻說不清姓名,隻說確實謠傳有舉人投了闖王,很被重用。李信問李闖王眼下有多少人馬,百姓們有人回答說有十幾萬,有人回答說有七八萬,雖無準確消息,卻是異口同聲,都說李闖王的行事與從前所知道的眾多農民起義首領大不相同,比官軍強似百倍,顯然是一派奪取天下的氣象。百姓們的這些談話深深地震動了李信的心。他沒有料到自從他下獄以後短短的半個月中,豫西局麵發生了如此重大變化。同百姓們又談了幾句話,他懷著很不平靜的心情走進村裏。
從城裏運來的糧食和各種財物都堆放在村莊中的打麥場上,有一個小頭目帶著十幾個弟兄負責看守。李信看了一陣,想著這些糧食和各種財物都堆在這裏很不妥當,萬一陳永福真的已回開封,很快帶兵前來,或者有別方麵風吹草動,紅娘子既要迎敵作戰,又要把堆積如山的糧食和財物運走,倉猝之間很不好辦。於是他回老營去找李侔商量。
李侔坐在白柳木靠背小椅上,後腦和脊背靠著土牆,呼呼地打著鼾聲,手中還拿著那封字體雖然潦草但十分娟秀的書信。李信沒有驚動他,把書信從他的手中抽取出來,坐在火邊的小椅上,重讀一遍。他的妻子在書信中寫道:
自遭家難,日夜憂苦。洗麵之淚難幹,刺骨之恨何深。縱然百般奔走,營救無門;坐看群凶鴟張,殺人有路。覆盆之下,呼天不應。妾真不知尚有與夫君再見之日,惟思死為厲鬼,以報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