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星點頭說:“此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闖王如此用兵,真正是從大處著眼,非他人可及也!”
闖王問:“目前究竟是東進好還是沿伏牛山北進好,啟東,你的看法如何?”
金星問:“眾位將領之意如何?”
自成說:“多數將領因見豫中、豫東不甚殘破,人煙較多,都想揮師東進,馳騁中原。”
牛金星點點頭,表示他明白了眾將主張東進的心思,然後說:“目前趁中原空虛,揮師東進,大軍馳騁於千裏平原,未嚐不是一個大好時機。既然補之與漢舉二將軍已率兩萬人馬進駐葉縣與裕州之間,大軍繼續東進,如箭在弦。雖然按麾下目前之意,東進隻是偏師,北進才是正師。然軍旅之事,因勢變化,如同轉圓石於千仞之崗,常常心欲止而勢不可止。若偏師東進,處處得手,就會變偏師為正師,北進為虛了。”
闖王點頭說:“你說得對。在用兵上,奇正虛實,常常因勢變化,不是死板板的。”
金星說:“以金星愚昧之見,不如全師沿伏牛山北進為佳。目前楊嗣昌追趕張敬軒、羅汝才深入四川,川中戰局斷無持久之理。不是張、羅兵敗被殲,便是他們突圍而出,都要在一兩個月內看出分曉。以今日情勢來看,大概羅汝才會中途離開敬軒投降,致敬軒孤軍奔命,而官軍四麵圍堵,窮追不止。倘若如此,敬軒就不好辦了。倘不幸敬軒敗亡,楊嗣昌就會立刻率其得勝之師出川,與江北、陝西官軍會師中原,全力對我。豫中、豫東,縱橫千裏平原,雖利於騎兵作戰,但今日我軍係重振旗鼓,饑民都是徒步來投,騎兵尚不很多。且因時日倉猝,未能充分訓練。麾下新到豫中、豫東,民心未服,縱有二十萬新集之眾,對付數省官軍也不能穩操勝算。至於回、革等人,實係凡庸之輩,胸無大誌,三年來觀望風色,動搖不前,時時與朝廷議降,以為緩兵之計。這等人物,緩急時很難得力。因此,目前應竭力避免大軍向東。過早引起朝廷重視,弊多於利。”
自成連連點頭說:“對,對。你說得很有道理。”
金星接著說:“至於沿伏牛山往北,既可以不引起朝廷注意,又可以依山為勢,能戰能守,進出在我。此策較為穩妥。等到羽翼豐滿之後,可一舉而破洛陽,用福王的財富養兵賑饑,爭衡中原。”
自成的心中一動。他曾經有此想法,尚未決定,不料金星的建議正是不謀而合。他笑著問:
“破洛陽,活捉福王?”
“是,破洛陽,活捉福王。洛陽古稱居天下之中,依山帶河,為九朝建都之地[10]。攻破洛陽,先占地利,然後東出成皋,或南出汝州,爭奪中原,攻守自如。況且福王朱常洵是神宗愛子,他母親鄭貴妃專寵後宮,幾乎奪嫡[11]。萬曆皇帝搜刮了幾十年,據說宮中有一半財富運來洛陽。萬曆將福王封到洛陽,命河南、山東、湖廣三省為福藩搜刮良田四萬頃。戶部與三省疆吏實在搜不到這麼多土地,一再力爭,才勉強減了一半。這兩萬頃良田,每一寸土地都是奪自民間。當時王府的官員們和太監們帶著校尉兵丁,扈養廝役,共有一萬多人,到處看見好地就丈量,丈量後就成了王莊田產,按畝征租。有錢有勢的官紳人家可以向王府的執事官員和太監們納賄說情,保住自己的土地。地方無賴,投靠王府,為虎作倀。苦的是小戶人家和平素無官紳依靠的中產之家,頃刻間傾家破產;稍敢抗拒,就加以違抗聖旨的罪名。駕帖[12]捕人,奸淫婦女,搶掠財物,格殺平民佃戶,弄得三省騷然,人心惶恐,怨聲載道。”
李自成忍不住罵了一句:“他媽的,什麼皇帝、親王,盡是強盜、吃人魔王!”
金星接著說:“福王除平白地奪占了百姓的兩萬頃良田之外,萬曆皇帝還賜給他自江都至太平沿江荻州雜稅,四川鹽井和茶葉稅銀。又給他淮鹽三千引[13],在洛陽開設鹽店。王府太監們到淮揚支取食鹽,成幾倍勒索,中飽私囊。中州人民原來吃河東鹽[14],不吃淮鹽。福王為強迫士民改吃淮鹽,非王店中的鹽不得販賣。河東鹽原為邊兵餉銀的一個來源,因中州改吃淮鹽,河東鹽銷不出去,影響邊餉。倘若我軍攻破洛陽,單隻福藩財產就可以供數十萬兵馬一年之需,何況還有王府掌事太監與鄉宦豪紳之家,按戶抄沒,其數目亦甚可觀。福王府中糧食山積,腐爛倉中,眼看著洛陽百姓紛紛餓死,不肯稍施賑濟。洛陽饑民賣兒鬻女,大姑娘論斤稱,而福王出京前一次婚費用去了國庫銀三十多萬兩,修建洛陽宮殿和購置陳設花去國庫銀六十多萬兩,地方所負擔的費用不在其內。為著他一家從北京來洛陽,號用了民間大小船一千二百多隻,許多船戶為此生計斷絕。破洛陽,殺福王,正所謂‘吊民伐罪’,使中州百姓,尤其是河洛[15]百姓拍手稱快,益信闖王義軍真乃湯武之師。義旗所指,必然望風響應,簞食壺漿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