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於文娟 沈雪 伍月(三)(2 / 2)

娘,你不傻

嚴守一寫:

娘,你在哪兒

娘便乘風而下。一個1960年被餓死的農村婦女,現在像電影明星一樣披著散發,打著口紅,襲一身白裙,將嚴守一的頭抱在懷裏。嚴守一摟著塗著口紅的娘哭了。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醫院,時間已是第二天中午,摟著他頭的不是他娘,而是於文娟。於文娟抱著他,像抱著自己剛剛生下的孩子。這時嚴守一發現自己沒哭,於文娟哭了,一滴清水鼻涕,滴在他的臉上。於文娟見他醒來,想將他的頭放回枕頭上,拿床頭矮櫃上的牛奶喂他。嚴守一摟住於文娟:

“別動。”

於文娟便抱著嚴守一的頭,在那裏繼續坐著。兩人餓了一下午。這時嚴守一從於文娟身上聞到了幾十年前田野裏的麥苗香。為了這麥苗的香味,嚴守一昏迷中發誓,一輩子不離開於文娟。

當然,嚴守一對於文娟也有幾點不滿意。一,長得太端莊,像電視台新聞節目的女主持人,一看就是中看不中吃。白天中看,夜裏不中吃,懷不懷孕還在其次。時間一長容易忘記她的性別。二,自1999年那次傷寒昏迷之後,夜裏睡覺,於文娟愛像在醫院一樣抱著嚴守一的頭。一開始嚴守一仍很感動,時間一長覺得有點像姐弟戀,已經四十多了,沒必要趕這個時髦。同時頭讓別人抱一個小時以上,就開始發悶,人一點點向黑暗中墜落。沉默不能這麼個沉默法。三,於文娟有潔癖,每天睡覺之前,都要逼嚴守一上下洗一遍,嚴守一從小在晉南嚴家莊長大,過去一年也不洗一次身,現在跟於文娟在一起,便覺得自己髒;物極必反,便想將這髒方方麵麵讓它延伸開去。四,1996年,嚴守一他爹去世。去世之前已是一個傻子,一句囫圇話說不出來。去世前一個月,嚴守一和於文娟回山西老家看爹。當時電視台正籌辦清談節目《有一說一》。在老家住了十天,電視台打來電話,讓嚴守一回京,去試鏡當《有一說一》的主持人。嚴守一匆匆回了北京,留下於文娟替自己照顧爹。二十天之後,嚴守一他爹去世。嚴守一回來奔喪,他的堂哥黑磚頭私下告訴他,這個弟妹表麵愛笑,內心歹毒,你不在,你爹臨死的時候,老想跟她說話,她坐在床頭不理你爹,埋頭想自己的心思,最後讓你爹一句話也沒留下。但爹已死了,接著又要辦喪事,嚴守一沒有追究。他又想,一個傻子,就是留話,還能留什麼呢?喪事辦完,回北京的火車上,於文娟告訴嚴守一,他爹臨死的時候有些變態,看她坐在床頭,就上去抓她的手。黑磚頭說於文娟不理爹嚴守一沒有生氣,現在於文娟說出了事情的真相嚴守一生氣了。生氣不是生氣於文娟說出了事情的真相,而是這種真相讓嚴守一明白了另一個真相,那就是爹一輩子不會說話,一輩子沉默,跟娘1960年餓死之後,所有的親人,包括成年以後的嚴守一,都忘了給爹另找一個女人有關係。爹在這方麵的事讓大家給忽略了。從此時常自責。但所有這些問題,十年間都沒有擺到桌麵上,海麵上仍是風平浪靜。

嚴守一開著車回到家,讓費墨在樓下車裏等著,自己三步兩步上了樓。在家門口,他屏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後若無其事推開門。他記得自己的手機清早出門時忘在了鞋櫃上,現在看鞋櫃上手機沒了,心中不禁一驚。到了客廳,見於文娟放著音樂,在正常練氣功,心又放回到肚裏。於文娟眼睛沒有睜開,問:

“怎麼又回來了?”

嚴守一:

“把文案拉家裏了。”

接著去茶幾上翻一疊材料。拿起一份材料往外走,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摸自己身上的口袋:

“我把手機也拉家裏了。”

接著從於文娟身邊的沙發上,拿起自己的手機。於文娟:

“剛才有三個電話,一個是劇組的,催你,說觀眾都入場了;一個是記者,要采訪你;還有一個女的叫伍月。”

嚴守一一邊往外走一邊支應著:

“知道了。”

這時於文娟睜開眼睛:

“那個叫伍月的是誰呀?她沒想到接電話的是我,一上來,口氣怎麼對你那麼衝啊?”

嚴守一心裏“咯噔”一下,但他故作鎮靜說:

“噢,她呀,一出版社的,老逼我寫自傳,張小泉的學生,說話老沒大沒小。”

張小泉是嚴守一的大學同學。這種情況過去也發生過。出現不好解釋的事情,隻要說出一個熟人的名字,於文娟就不再深究。嚴守一說完,走出了家門。

但他沒有想到,今天和往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