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費墨突然翻了臉:
“這個節目不用考慮了,不能做!”
飯廳所有的人都愣了。嚴守一也猝不及防,嘴有些結巴:
“為什麼?”
費墨臉色鐵青:
“太商業了,太誇張了,不符合《有一說一》的精神!”
站起身,從衣架上拿起大衣,往脖子裏掛上圍巾,一個人走了出去。嚴守一又覺得費墨太過分了,不該因私廢公,不顧大局。節目不做,五十萬就打水漂了。但嚴守一仍由著費墨,“筆記”還沒出生,就讓它死在娘肚子裏了;天堂還沒進,就讓它下了地獄。編導大段埋怨嚴守一:
“全是你慣的!”
“你老費老費老的,把他抽上架子,看看,現在下不來了吧?”
嚴守一:
“這也是費老可愛的一麵啊。”
“原來我最看不起中國的知識分子,缺乏獨立人格,現在看來,唯一得真傳的,也就費老一個人了。”
“回去好好讀讀《史記》,蕭何為嘛月下追韓信呢?”
……
但嚴守一並沒有對大段說心裏話,他忍讓費墨的真正原因,是短短幾年,兩人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四十歲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過了四十歲,就知道有話無處說,顯出朋友的重要來了。費墨當著人愛擺架子,單獨和嚴守一在一起的時候,偶爾會露出本相。特別是兩人喝醉的時候,費墨就不是費墨,費墨就成了另外一個人。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費墨說,嚴守一聽。費墨不說到口吐白沫不算完。但一次喝醉的時候,費墨說著說著,突然不說了,像空中斷電,突然出現了空白;好不容易等電路接通,費墨又開始傷感,突然點著自己的嘴:
“貧。”
又點自己的嘴:
“可它除了貧,還會幹什麼呢?”
嚴守一倒學著費墨平時的口氣安慰他:
“費老,不能這麼說,對您叫貧,對於我們,您牙縫裏剔出來的東西,就夠營養大家一輩子了。”
費墨沒理嚴守一,照著自己的思路繼續感歎:
“嘴裏貧,是證明心裏悶呀。”
接著淚流滿麵。嚴守一看著費墨,倒半天說不出話來。久而久之,嚴守一悶的時候,也常對費墨說知心話。對妻子於文娟不能說的話,也對他說。嚴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邊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瞞別人,不瞞費墨。
當然,費墨也有愉快的時候,那就是在《有一說一》劇組裏。《有一說一》欄目十幾個工作人員,從嚴守一到接電話熱線的小姑娘,都對費墨非常尊重。社會上不知道費墨的重要,這裏知道費墨的重要。大家能聽懂費墨話縫和字縫背後的意思。費老是個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的人。好像隻有這裏懂事,全社會都不懂事一樣。漸漸全劇組說起話來,都學得跟費墨似的。包括他慢吞吞的語速。平常一句話,也要繞半天圈子,指東打西,指狗罵雞一番。費墨高興起來,像個小孩子。劇組的女編導小馬,是個剛招聘來的女大學生,費墨夾著包走進辦公室,如果小馬正上網查資料,兜頭會說:
“茶。”
費墨馬上放下包,滿臉堆笑,跑著肥胖的身子去給小馬沏茶,如同幼兒園的孩子見到老師。本來費墨一禮拜到劇組來一趟就行了,但他漸漸兩趟,三趟,好像隻有這裏溫暖,全社會都冰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