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於文娟 沈雪 伍月(二)(1 / 1)

嚴守一的好朋友叫費墨。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時候,嚴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場麵熱鬧得像沸騰的火鍋;過了四十歲,男人中,就剩下這一個,像淩晨兩點的酒店大堂,偶爾有一個人坐在那裏,低頭喝咖啡。嚴守一有時回想,熱鬧時朋友們說過那麼多話,竟沒有在腦子裏留下一句;現在朋友剩一個,也不知說了些什麼。

費墨一九五四年生,屬馬,比嚴守一大三歲。費墨是個胖子,是個矮胖子,是個大學教

授,北京人,臉上架一深度眼鏡,無論春夏秋冬,都愛穿對襟褂子,冬天脖子裏愛搭一條圍巾,說話文白相間,嚴守一初見到他,馬上想起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識分子。費墨與嚴守一的老婆於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學同學。六年前,小表舅的兒子過百天,嚴守一和費墨碰到一起。那頓飯吃的是火鍋。初次見麵,嚴守一以為費墨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因為半頓飯過去,費墨隻顧仰身涮肉,伏身蘸料,吃出一臉胖汗,沒說一句話。大家沒在意費墨,依舊海闊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話,又聊了一些黃色笑話,接著聊到眼前的火鍋,由北京火鍋說到重慶火鍋,由重慶火鍋說到四川火鍋,嚴守一斷定如果下鍋的麻小產於湖北,湖北臭河溝多,那麼所有的火鍋都源於四川,因為四川是個盆地。費墨這時摘下眼鏡擦汗,慢條斯理地發了言。發言並不看眾人,看著房頂。說火鍋並不從火鍋開始,而是引經據典,從胡人談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鍋盔”,一個火鍋,竟和秦滅六國有關係。六國滅完,眾人以為就完了,費墨又從秦朝兜回清朝,原來火鍋的誕生剛剛開始。於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

“邊吃邊聽。”

沒想到這話惹著了費墨,費墨又低頭吃肉,不再說話,任清朝不上不下,懸在半空中;任火鍋不明不白,好像這頓飯除了費墨,其他人都是瞎吃。以後又碰到過幾次,或開會,或吃飯,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費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語之間,又總有人惹得費墨不痛快。嚴守一看他是個雜家,又好為人師,適合做電視節目,便邀他到《有一說一》當策劃。《有一說一》是個社會、生活欄目,話題繁雜,不愁費墨沒有用武之地。從時間上講,所謂策劃,平時不誤在大學當教授,沒課的時候來電視台出些點子;每月說不了多少話,到了月底卻有一份豐厚的酬金。沒想到邀了兩次,費墨辭了兩次:

“我不會說話。”

這時嚴守一已與費墨熟了,嚴守一:

“你要不會說話,全國人民都得憋死。”

費墨瞪了嚴守一一眼:

“我說的不會,不是這個不會,而是那個不會。”

嚴守一明白了,他說的“不會”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嚴守一:

“為嘛呢?”

費墨:

“話有話的用處,我不至於拿話賺飯吃。”

嚴守一:

“你在大學講課,不也是拿話賺飯吃?”

費墨瞪了嚴守一一眼:

“這怎麼能一樣呢?一個是授徒,一個是做秀,一個是授業解惑,一個是自輕自賤,一個是孔子,一個是戲子,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