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 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麵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我隻覺得他們吵鬧。
——魯迅
蘇靜一瞅見蘇南, 像是遇見救星, 抬高嗓門:“蘇南!蘇南你勸勸你姐夫!都快過年了啊!哪有過年, 過年還往別人家跑的……”
男人一把搡開蘇靜, “房子給你住了, 錢給你留了!你他媽還鬧!鬧個雞/巴!”
蘇南怔然,窘然,緊接著思緒就像那已被踐踏殆盡的雪地, 無序斑駁之中,一片殘餘的空白。
“蘇南!”蘇靜又撲上去,緊纏著那男人不放, “蘇南!你幫忙勸勸你姐夫啊!都要過年了!”
喉嚨裏燒了塊炭, 發不出聲,她恨不能失語, 或者就地蒸發。
塑料袋給寒風吹得嘩啦作響, 前進一步, 卻是拉住了蘇靜手臂, “姐……算了吧。”
“算了?!我憑什麼算了!這是他家啊, 還有寧寧, 寧寧是他女兒……”她忽然撐不住一般,喉嚨嗚咽出聲,粗糙泛紅的手指, 卻仍然死扣著男人的衣袖, “你不能走,你要是剛往那個賤人那兒去一步,我就……”她目光逡巡,落在巷口那輛雖有多年,外表仍然鋥亮的轎車上,“……一頭撞死在車上!”
蘇南被蘇靜罵過冷心冷肺,在她無數次勸說她離婚時候。蘇靜總有千百句話還回來,好像蘇南一句理智的勸告,就成了和“賤人”一個陣營的。
久而久之,蘇南不敢再提一句。心裏那點微末的同情,也像把散沙捏在手裏,捏著捏著就沒了,剩下的那些,是攥入血肉的厭煩和麻木。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鬧。”
此時此刻,她覺察出自己大抵真是冷心冷肺,十二分恨鐵不成鋼的一句“那你就去死吧”排在了嘴邊,差點挨字挨字地蹦出來。
咬著後槽牙,伸手抱住蘇靜的腰,使勁往後帶,手上袋子被蘇靜一撞,“啪”一下落在泥水裏。
帶著勁風的一巴掌,狠甩在臉上。
“蘇南!你幫誰呢!”
男人趁機一扯衣袖,斜了蘇靜一眼,整整領子,大搖大擺地走了。
陳知遇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卻不知能做什麼,又尷尬地僵在那兒。
蘇南臉上,讓蘇靜抽出了五道紅印。
蘇靜有點蒙,片刻,握著蘇南手臂退後一步,“妹妹,我……我不是故意的……”
“寧寧還在家呢,那麼小,你放她一個人……”她飛快蹲下/身,借這動作狠狠地抽了抽鼻子,把沾了泥水的袋子撿起來,拿出裏麵幹淨的洗潔精瓶子往蘇靜手裏一塞,“你回去吧,我回家……”
“妹妹……”
蘇南低垂著頭,誰也沒看,越過蘇靜,越過陳知遇,踩著肮髒的雪地,飛快往前走去。
擦身而過時,她低垂的眼裏,有淚滲出來。
“蘇南。”
身影仿佛沒有聽見,逃離般的架勢走遠了。
陳知遇拔了鑰匙,摔上車門,飛快趕上去。
暗雲低垂,河水枯竭,灰撲撲的石橋,蘇南立在橋邊。
他想起那日,從人民醫院回來,轉身回望時那道像是被什麼壓在肩上的,單薄的身影。
那時候她在接誰的電話?又在想些什麼?
明明是二十四歲光明張揚的年紀,卻總能在她眼裏看見明晃晃的疏離孤獨。有時候什麼也看不透,隻一片荒漠,風雪彌漫。
“蘇南。”
那身影飛快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聲音悶重,“……讓您見笑了。”
見什麼笑。
不被逼迫,不被嘮叨的大人,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啊。
“我說……”低歎一聲,“你這麼傻,長到大,得有多少人欺負你?”
“沒,也就您了……”聲音緊繃的弦一樣發抖。
“疼嗎?”
“不疼。”
還在逞強呢。
走近一步,伸手捏住她伶仃的腕子,往跟前一帶,手指靠近她紅腫的臉頰,“我問的不是這兒……”
濕漉漉的睫毛,急促地顫了一下。
“……五分鍾。”
他抓著她手腕,往自己懷裏一合。
五分鍾,他不是她的老師,她也不是他的學生。
懷裏身體緊繃,片刻,緩緩地放鬆下來。大衣的邊被緊緊攥住,攥著的五根手指露出用力到發白的指節。呼吸急促,起伏不定,把壓抑的哭聲,一聲一聲敲入他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