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局(3)(捉蟲)(3 / 3)

因而他對誰會來對付自己充滿好奇。

閉目一陣子之後,他聽到電梯傳來一聲輕響:叮。

有人搭乘電梯,正從上方逐層下降,抵達此處。

寧秋湖站了起來。電梯裏不知有什麼特殊的塗層或金屬,他察覺不到來者的身份。

數字一個個變化,寧秋湖忽然緊張起來。

他解釋不了自己的緊張,但森蚺的身體繃緊了,從蛇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呼嘯之聲。

電梯終於抵達一層。“叮”的一聲之後,門緩慢打開了。

寧秋湖忽然鬆了一口氣。

是一個向導。

但下一刻,他被一種自己無法解釋的情緒控製了,竟然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袁悅從電梯裏走了出來,他的肩上停著一隻手掌大小的毛絲鼠。

森蚺的呼嘯聲停了。它似乎是認出了毛絲鼠,又驚喜又畏懼地,轉頭看著寧秋湖。

寧秋湖渾身僵硬,死死盯著袁悅。

上一次見到袁悅是他和林小樂到新希望拜訪嚴謹時候的事情。現在的袁悅和那時候一樣瘦,他鼻梁上架著的眼鏡也和當時一樣,是老土陳舊的邊框款。甚至他的黑眼圈,他疲倦的、無精打采的神情也和當時沒有任何不同。

唯一有了變化的,是他注視寧秋湖的眼神。

毛絲鼠從他肩上落下,站定之後便開始膨脹變大,直到耳朵頂上了天花板,與森蚺平視著,發出了近似威脅的聲音。

溫和的氣息彌漫了整個大廳。寧秋湖站在大廳中央,腦海裏那些亂哄哄的聲音漸漸減弱了,突突亂跳的神經得到了撫慰,平穩下來。

袁悅沒有說話,而是專注地觀察著寧秋湖的森蚺。

方才在秦雙雙的辦公室裏他看得不太清楚,現在真正站在森蚺麵前了,他才能清晰地打量。

秦夜時曾經畫過這條森蚺,袁悅後來見過那張畫兒。秦夜時當時所看到的森蚺腦袋上有羚羊角,腹部有蠍子的前爪,但它可以說尚算正常,雖然蛇身上融合了幾種動物的特征,但還保持著一種自然的平衡感。

可現在的森蚺已經完全變形了。它仍舊是蛇身,但頭部已經完全不對稱,一根羚羊角還高高豎立著,但另一側的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鳥頭。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突起,各種亂七八糟的動物肢體以詭異的方式嵌合在森蚺身上。

袁悅心中驚訝,又忍不住為寧秋湖感到痛苦和難過。

他做過變異精神體的研究,他寫過這樣的論文,但他從來都沒有想象過,寧秋湖有一天會這樣出現在自己麵前,他的精神體,那條精神的、漂亮的、強壯的森蚺,變得和他研究資料裏存儲的病人照片幾乎一模一樣。

袁悅甚至在這一瞬間就做出了判斷:寧秋湖的精神不可能正常。一個精神正常的人,他的精神體是不會出現這種怪異狀態的。

“為什麼要殺陳宜和付滄海……”袁悅開口問,“你可能不認識付滄海……但你肯定知道陳宜的。我進入國博的第一天,第一個帶著我的人就是陳宜,我跟你提起過他。”

袁悅閉了閉眼睛。他發現自己對於這些往事記得一清二楚。

“來國博上班的第一天是你來接我下班的,你甚至逃課了……陳宜和我一起離開單位,你見過他的!我給你介紹過,我說這是我的前輩!”想到寧秋湖襲擊陳宜時陳宜的反應,袁悅渾身顫抖,“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寧秋湖茫然地看著他,透過那頭高大強壯的毛絲鼠。

他看到袁悅,心裏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舒服。

但袁悅說的這些事情他已經不記得了,甚至可以說一點兒都想不起來。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隻要和袁悅相關,一切都已經從他的記憶裏消失。方稚做得太幹淨,太利索——可寧秋湖又有些驚恐地察覺到,縱使記憶消失了,但反應還在。他對袁悅的感情,像是深嵌在靈魂裏的條件反射,根本無需借助任何記憶來觸發。

觸發這些反射的條件也從來不是記憶,而是袁悅這個人本身。

“我不知道……對不起……”他茫然地開口,但立刻又閉上了嘴巴,停頓一會兒之後才繼續,“我忘記了。”

袁悅的眼神裏充滿了懷疑。

他察覺到寧秋湖的古怪。上一刻注視自己的神情是充滿歉意的,但下一刻又忽然變得冷漠起來,仿佛藏身在那個皮囊之下的,是兩個——許多個不同的魂魄。

袁悅握緊了拳頭。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個藏有射擊機關的袖套,裏麵是高濃度的麻醉針。他必須要再接近寧秋湖一點,才能有製服他的機會。

秦雙雙說得很有道理,他想。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這樣靠近寧秋湖。

他往前走了兩步,森蚺突然不安地扭動起來。

寧秋湖壓下了心頭古怪的情意,因為麵前就是那隻巨大的毛絲鼠,又因為沐浴在這個精神體安寧熟悉的氣息之中,那個被暫時忘記的念頭又浮浮蕩蕩從腦海深處漂了起來。

要把袁悅拉攏到自己這邊來,或者吃掉他的精神體。

寧秋湖咽了咽唾沫。怎麼拉攏?他完全沒有想法,沒有策略。該說什麼?他連袁悅想聽什麼都不知道。

“我愛你”之類的話似乎是正確答案,但他又實在講不出口,就像腦子裏某些藏於暗處的、屬於他本心的東西壓抑了扯謊的念頭,他似乎可以說一千種不同的謊言,卻獨獨不能坦然講出這三個字。

如果我又騙他,他會傷心的。

寧秋湖心裏翻滾著這個念頭,一言不發。

袁悅又往前走了一步。這次寧秋湖沒有後退。袁悅離他越近,他就感覺越是舒服。

“秋湖,我們能好好聊聊嗎?我可以幫你的,你知道。”

寧秋湖點點頭。

他變得脆弱了。意識混亂帶來的痛苦與煩躁,讓他無法拒絕袁悅傳遞過來的善意,還有他那頭毛絲鼠的熟悉氣息。

袁悅衝他伸出了右手。

“我不是敵人,秋湖。”袁悅說,“你過來,你能牽一牽我的手嗎?”

他在幫我,他真善良。有一個聲音在寧秋湖腦子深處大喊:他和以往一樣好,你去牽他,你去碰碰他吧。

身為一個不安的、沒有向導協助的哨兵,寧秋湖自然能感受到袁悅的用意:對方幾乎是使勁全力在維持著這個空間的平衡,撫慰自己和自己的森蚺。

寧秋湖在這瞬間認為,自己其實是有可能把袁悅拉攏過來的。

他伸出了手。

就在此時,電梯忽然又清晰地響了一聲,是有人抵達了一樓。

寧秋湖立刻將手縮回去。他看到了一個曾在轉移陳氏儀車隊中見過的哨兵。

袁悅回頭,眼神不解又惱怒。他無聲地用口型衝著秦夜時說了句“回去”。秦夜時跨出電梯門,身後跟著自己的狼獾。

“不回。”秦夜時沒有靠近袁悅和寧秋湖,隻是站在電梯前,“我不會打擾你們敘舊,我就在這裏看著。”

寧秋湖的目光在秦夜時身上打了個轉,回到袁悅身上。

袁悅確實是有些生氣了:“秦夜時,我和寧秋湖要進行的談話,危機辦主任承諾過,不會竊聽,不會打斷,不會阻攔。請你立刻回去。”

這話說給秦夜時聽,同時也說給寧秋湖聽。

秦夜時拒絕了:“我不聽,不打斷,也不阻攔。但我就在這裏。袁悅,我得保護你。”

“回去!”袁悅怒道,“和你無關!”

“我們本來就是搭檔,我們要一起行動的。”秦夜時看了寧秋湖一眼,“你自己行動,不合規定。”

“秦夜時,請你立刻回去。”袁悅咬牙道,“不要阻撓……”

“我得保護你。”秦夜時抿著嘴,說完這句話之後便筆直地站在原地,挺起胸膛。秦雙雙是不會允許他下來的,但他不來不行:袁悅過去曾是寧秋湖的向導,萬一寧秋湖起了歹心,要帶走袁悅,或者想吞噬袁悅的精神體來達到平衡呢?秦夜時認為這很有可能。他本來就是要和袁悅一起行動的,秦雙雙隻讓袁悅過來,他明白她的用意,但絕不可能認同。在“抓捕寧秋湖”和“保證袁悅的安全”之間,他認為後者當然是最重要的。

寧秋湖又退了一步。他心中滿是陌生的煩悶,隻想狠狠揍一頓那位突然插進兩人談話之中的哨兵。在他和袁悅分離的時間裏,袁悅身邊出現了新的人,一個令他厭惡和憎恨的人。

這個人和袁悅似乎很熟悉,他們是搭檔。可我和袁悅才是搭檔,我們才是在一起的——惱怒與嫉恨突然間占據了寧秋湖的腦海,他甚至沒有反應的時間,森蚺已經猛地竄起,呼嘯著衝秦夜時襲去!

袁悅的毛絲鼠也在這瞬間作出了反應——它一把抱住了從身邊竄過的森蚺,滾倒在地。

“別動手!秋湖,聽我說……”袁悅攔在了寧秋湖麵前,“讓森蚺回來,那個人沒有惡意的……”

這一刻寧秋湖距離袁悅極近。他的心跳怦怦地變快了,記憶消失了,但他似乎還存著一點兒與這個人親密相對過的眷戀情緒。

“秋湖,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袁悅飛快地說,語氣很溫柔。

在寧秋湖看不到角度上,他的手指正按在麻醉針的發射按鈕上。

沒有比此刻更好的機會了。他們距離那麼近,而寧秋湖的眼裏幾乎沒有了敵意與警惕。

袁悅其實還沒來得及按動按鈕,他剛剛準備使力,忽然便渾身上下一涼。像是被雪水兜頭澆透,他的身體忽然之間失去了溫度,雙膝發軟,栽倒在寧秋湖的懷裏。

寧秋湖一把扶住他,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森蚺。

森蚺的大口裂到了一個無法想象的寬度,遍生於上顎的利齒密密麻麻,蛇信分裂成數條,在口中竄動搖擺。不知為什麼,它沒有聽從寧秋湖的指示,又因為受到了藥物的影響,完全遵從於慣性,張開大口,瞬間將毛絲鼠吸入了腹中。

袁悅抬頭看著寧秋湖,他的表情很怪異,像是覺得此時發生的事情令人吃驚,但也異常可笑。

寧秋湖緊緊攙著他,腦子裏全是亂哄哄的聲音。有人在狂笑,有人在大叫,那些不屬於他的意識碎片全都歡騰鼓舞,像是從他這位暴君手裏獲得了短暫卻永恒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