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個個不顧惜自己的命,非到幹不動的時候都不肯停下!”匆匆趕到家的三叔,看著爸爸痛苦的樣子,聽著媽的話,急忙勸解說,“快,快,叫醫生!”
不一會兒我叫來了鄉村醫生。他看看爸爸,叫爸爸躺到床上,伸手去摸摸腋窩、腹部,輕鬆地說:
“沒什麼,打幾針、吃幾片藥片就好了。”
媽稍稍平靜下來。醫生離去時丟給我一個暗示,我和他一道走出屋子。他嚴肅地對我說:
“你要冷靜,我和你說實話:你爸情況不妙——”
我的心撲通一下跳到嗓子眼,被刀戳著一般,疼痛難忍。
“他身上有許多結節,移動性差,可能是惡性腫瘤,必須帶他去醫院檢查。”
我的眼睛猛地填滿淚水,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
我帶爸爸去汕頭醫院檢查,很快出了結果:他身上密布的結節是轉移性細胞癌,已到晚期中的晚期。這是一個晴天霹靂,擊打得我肝腸寸斷!我一再要求醫生做更深入的檢查並進行治療,但醫生告訴我,繼續那些事情毫無意義而且費用巨大,眼下最要緊是多陪陪他,讓他渡過人生最後一段美好的時光。凝視著他衰弱的軀體,疲勞而痛楚的表情,暗地裏我任憑眼淚嘩嘩流淌——一個老人,風蝕殘年,為了家人,竟然仍舊孑然一身到汕頭打工,獨自忍受勞累、苦痛和孤獨的煎熬!假如我們在他身邊,或許能早發現他身上的疾病,送去治療,就能健健康康地活下來……現在已無力回天!……這都是兒女的不是,兒女的不是啊!
我與弟、妹商量妥當,暫時隱瞞住爸爸的病情,把他帶回家裏。
“我得了什麼病?危不危險?”他問。
我咬住淚水,強作歡顏,故作輕鬆地應道:
“哎,沒什麼,醫院的醫生也說了:普通的感冒,在家裏吃幾副藥片、打幾針就會好的!”
爸爸喜歡吃魚,我順便買回幾條白帶魚。
“爸,要怎麼煮這些魚?”我問。
“切成段洗淨,加水、油、醬油蔥薑一塊煮就好了。”
我照著他的話做,不一會兒就熟了,香氣四溢。我把魚裝進盤子裏,擺在爸爸麵前的小飯桌上,接著盛了一碗稀飯端給他。他一邊吃,一邊不喋的誇獎: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香的!”
“爸,好吃你一定要多吃點!”
猶如火山迸發,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咬牙憋住仍哭出聲來,趕忙轉過身去,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多麼擔心此時爸爸看見我痛哭的樣子!他把心全都撲在我們身上,一點兒也不關心自己,一個人吃盡苦頭,沒享過一天福……我終於平靜下來,重又轉身久久凝視著他。他埋頭吃飯,沒有發現我哭。他香甜吃飯的樣子,映入我婆娑的淚眼,心裏暖洋洋的:這是我第一次照顧他,感覺就像小時候他照顧我的樣子,他似乎享受到並沉醉於我這點微不足道的照顧;我感到欣慰!照顧一個人可以這麼簡單,這麼簡單的事情卻遲遲未能做上。一家人已走出困境,條件一天天好起來,多麼想也能讓自己的爸爸回到家裏,和他的同齡人一樣享幾天清福,哪料到他的生命已到盡頭——那麼簡單的事情還能做上幾天?想著這些事情,心不禁又一次次酸痛起來!
這一段日子裏,我看望爸爸特別勤:一起床就飛跑到他跟前問聲好,一要上班就急忙和他告別,一放學重又飛奔到他身邊,一到夜晚就整夜陪著他、逗他說他小時候的事……我想用這些來減輕他的病痛,能心情舒暢地把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但事與願違,見自己的病情不見好轉,他情緒漸漸壞起來,一次又一次地埋怨、責罵我:
“別人會這個醫院看不好病就換一家醫院看,你都不會,叫我老躺在床上——怕花錢是嗎?你們怕花錢,我自己出,我身上有點兒錢,隻要你們願意帶我去!”
他顯得很不滿,怒氣衝衝地瞪著我。我感到很委屈,真想把真相告訴他,可是仔細想想還是把它咽回肚子裏。不斷地請鄉村醫生來輸液、開藥片,隻是走過場,為了騙騙他,穩定他的情緒。有時候,我和醫生談論爸爸的病情,我的不懂事的兒子靜靜地聽了去,就反複告誡他:
“剛才的話不能和爺爺說,爺爺知道了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一定難過死了!”
“嗯。”
爸爸一次又一次地責罵我,把我當出氣筒,鬧得越來越凶。兒子看在眼裏,就偎依在爸爸的身邊,一本正經地說:
“爺爺,你為什麼老不會好起來?醫生講了,你得的是一種‘惡病’,不會好的!”
童言無忌,我心裏猛然壓上一塊巨石,恨不得朝兒子甩一記耳光,教訓教訓他。我驚慌失措,想著不知如何安慰爸爸。可是出乎意料,爸爸聽了兒子的話,顯得異常鎮定,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問我:
“我得的是不是那種病?”
我傷心地點點頭。
“兒子,爸錯怪你了。爸得了這種病,你們別太操心、太難過——生死有命,禍福在天,爸想得開。”
我心寬慰了些許。
爸爸患病的消息一傳出去,許多人來探望他——郭章竟然也來,我們深感意外,深受感動!歲月不饒人,他的頭發更稀疏了,臉更瘦了,脊背更彎、脖子更加細長……
“我早就想來和你道個歉,可就拉不開這張老臉!”他說,“那次與你吵了架,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做得太過分啦——居然為了那點錢,害你顏麵丟盡,我真不是人!”
“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麼?你現在能來看望我,我有多麼高興!”爸爸說,“要是你不來,我們兩人就見不著麵了,心裏的疙瘩要帶到陰曹地府——現在一說開多好,我們兩個都是老實人,本來就沒有什麼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