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爸爸和我送完貨往回走,經過廠南邊的魚棚時,迎麵碰上那個瘦削的年輕人。他一見我們,倏地掛滿一臉笑容,小跑到我們麵前,客客氣氣地說:“裏麵坐坐,喝杯茶。”
“喝茶就免了,忙,沒時間。跟你小子磕幾句到有必要——生意怎樣?”
“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就是有錢掙!有錢掙就不應該忘了叔,要照顧叔,你有本事要讓叔沾點光掙幾個小錢——讓叔載兩車貨來?”
“哎呀,能不惦記著叔您嗎?廠裏那麼多職工就我一個去過您家,喝老紅酒,足見我們倆的交情不一般!有錢掙會不首先想著你?以前不全都叫你載的貨嗎?”接過爸爸的話茬,他繼續說,“誰能料到,我那表弟也湊熱鬧做起筐簍生意,不光自己老到我麵前糾纏,還搬來他老爸到我麵前糾纏……一邊是老朋友、老關係,一邊是親戚,我實在為難……後來拗不過他的軟磨硬泡,不得已把生意給了他——這不,討好了表弟,把叔您給得罪了?”
“要是你小子有那份心,可以向你表弟進一些貨,向我進一些貨,一人一半——我們兩人不就都能從你小子身上都沾著光?”
“好呀,怎麼不好?等旺季魚多的時候,你們就一人運一些來!”他把眼睛瞪得滾圓,爽朗地高聲說道,“可是,我廟小,原本用不了多少筐簍,沒什麼錢錚,現在又是淡季,生意冷清,怎麼好意思叫你抱兩筒來,又叫表弟抱兩筒來?”
這說的是對付人的客氣話,是謊話,彼此心知肚明。知道那是騙人的鬼話,對方也得說出來——不說怎麼下得了台階?而且要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要他答應從我們這裏進些貨絕對不可能,爸爸的話全是白說,所謂“老交情”、“想叔您”的話,隻不過嘴上說說而已!他臉上始終笑得自然、客氣、得體。爸爸的臉早已僵住了,又無奈,又失望。
“他們是親戚,難怪不進我們的貨了——哪有親戚不照顧親戚的道理?”離開了那個年輕人,我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說。
“他們算哪門子親戚呀?全是瞎編。那個做筐簍生意的自己把價格降下,不掙錢也賣,他們兩個就搭上了關係——他說的那些話,有鼻子有眼,全隻是些唬弄人的話!”
不掙錢怎麼還做呀?爸爸的話不由得叫我納悶起來:絕不是僅僅不掙錢那麼簡單。
再來敘說一下北邊那家的個體老板。他曾經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多年前,我還在學校讀書,經常在假期來到海邊玩,一見到我和弟弟妹妹在車間進進出出的身影,他就用閩南語高聲叫喊:“喂,‘鹹蘿卜’,來,撿些魚給孩子們吃!”
“好哇!”爸爸回應著,也用閩南語。
一說完,他端著小圓鋁鍋往魚棚走去,不一會兒就返回,鍋裏裝滿魚。一轉身,又進了車間靠裏的一間小屋,給我們煮——即煮魚,又煮飯。鍋裏的東西,有時是又白又軟的魷魚,有時是長長的帶魚,有時隻是巴郎魚——到底能吃上哪一種,要看那個老板當天收獲——有魷魚爸爸就選魷魚,沒魷魚就選帶魚,即沒魷魚又沒帶魚隻能選巴郎魚。爸爸煮出的魚鮮、香、甜,好吃得不得了,吃得我們幾乎連舌頭都要吞咽進肚子裏。我至今仍深深懷念那樣的美味。要是那個老板沒有看見我們,沒打招呼,爸爸同樣也會端起小圓鋁鍋去撿回一鍋魚,煮給我們吃——他去拿那些魚,無所顧忌,麵無難色,怡然自得,仿佛拿的是自己的東西。看著眼下的一切,我感到疑惑,暗自不住地想:別人的東西怎麼能想拿就拿?拿了人家東西怎會一絲兒不好意思的神情都沒有?一拿就那麼多,老板能高興?……因為好奇,想看個究竟,爸爸前去時,我偶爾也跟著去。在那裏,爸爸挑肥揀瘦,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揀了一條又一條,明明鍋裏滿了,還不住地往裏塞。那樣子實在不雅觀,我都有些看不下去!那個老板把一切都看進眼中,沒有一絲責怪,沒有一絲不滿,沒有一絲不舍,溫和平靜,嘴裏不停地說:“別客氣,‘鹹蘿卜’拿吧,多拿點——孩子正長個呢,多添些營養。”
從爸爸隨隨便便的行為、個體老板客氣大方的態度,我感覺到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很好,否則,不會處得如此融洽自然。
“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爸爸說。我們拿魚吃魚,也把那份恩情記在心底裏。爸爸回家時,總要尋些陳年老紅酒,帶出去送給那個個體老板;荔枝成熟,都要挑出一小筐上好的帶到那間魚棚……因為彼此相互體恤,相互尊重,生意上的交往方便許多。我不知從哪一年開始,這個個體老板整年用的筐簍都隻從爸爸一個人手裏買進,我們家每一年都能從他手裏掙得一些錢。有許多生意人總想著從我們手中奪走這份生意,老到那個老板麵前煽風點火,挑撥離間,可是老板記掛著爸爸和他之間的情誼,始終堅持把這份生意留個我們——把生意留給我們,就是把錢給了我們,這是多麼可貴的一份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