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3)

爸爸背負的壓力能夠輕得下來嗎?我幫的那點忙算什麼?我分明看到,那一段時間裏,他身上所要承受的東西非但不減反而增加!往他身上增加壓力的,首先源自他的同事。爸爸在冷凍廠的機電車間上班,一位車間主任,五位普通職工。車間裏有六七台大功率柴油發電機,那時電力緊缺,冷凍廠就憑這些設備自己發電供廠裏各部門使用。投資幾千萬的冷凍廠一刻也不能離開電,爸爸所在的車間必須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離人。幾年前,我們生意小,一個月走那麼三五趟,似有似無,不起眼,多收幾百塊錢誰也不往心裏去,爸爸忙時隻要說一聲,大夥總熱心相助,給予方便——喝著茶,看著機器,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有什麼相幹?口上應承幫個忙其實什麼也不用做,又賺了個人情,何樂不為呢?現在不同了,我們一個月運來二十幾車的筐簍,爸爸幾乎每天都要忙活,別人看在眼裏,暗自盤算,心不由蹦起來:這還了得呀,每一個月居然都掙那麼多,我們車間幾個人工資加起來都遠遠比不上——有工作的人談什麼都要和工資掛上鉤,“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這一比就了不得了,心變得別扭、難受,不舒服!

“掙自己的錢,活老丟給我們幹,真是的!”有人說。

“那是你祖宗啊,非得替他幹活不可嗎?今後誰也別去理他!”又有人說。

“哎……哎……哎!”有人大聲地這麼叫著。

同事不停地發著牢騷,不停地抱怨。有的話直接說出來,有的話悶在肚子裏不說——不說的話語更意味深長,感情更為複雜。

“老沈,別人有意見了!”車間主任對爸爸說,口氣生硬,表情嚴肅。“要注意影響,不能隻顧自己掙錢,耽誤廠裏的生產!你離開了車間,機器在工作,出了事故,你負責得起嗎?掙錢事小,安全生產責任重大!”他接著警告說。

“好,好。”爸爸說。那是人家的意見嗎?那更是車間主任他自己的意見呀!為了對付場麵上的事情,爸爸每個月都準備些好煙好茶好酒或是兩三百塊錢的紅包,暗地裏塞給他,以表“意思意思”——這麼一“意思”,他的口氣緩和起來了,舉止顯得親切隨和,一個勁兒地說:“靠這麼一點工資,怎麼能過好日子?有門路能掙錢都要努力去掙,我老曾誰都支持。你去忙活,我怎麼能有意見?你去忙活,我怎會不幫著看?那幾個人,目光短淺,見你多掙了兩個錢,眼圈紅了,老在我眼前說長道短,我不說兩句應付不了麵子上的事,你聽了別往心裏去。”

這話裏,一半解釋,一半道歉,一半似在鼓勵爸爸大膽做生意。車間裏其他幾位職工,爸爸也極力討好巴結,要麼順便丟給一包煙,要麼找時間相約著下館子喝酒……

“我太忙了,上班時間常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丟下活賴你們做,實在對不起!”飯桌上喝過些酒,人心暖了,爸爸說,開心破腹,“忙來忙去,掙得一點辛苦錢,這要付出那也要付出,樣子好看,其實一年下來所剩無幾——請大家聚一聚,喝幾杯酒,一來是報答大家對我的照顧,二來希望今後大家一如既往地繼續照顧我!”

“哎,都十幾年的交情了,還說客氣話?幹那點鳥事也惦記心上!嗨!”有人說。

“我們幾個都成了親兄弟了,幫幫兄弟都是分內的事,用得著那麼見外嗎?”有人接著說。

“夥計,你說一聲我們幫,你沒說我們照樣也要幫——你沒說我們就能不幫?同一個地方工作這麼長時間,彼此間誰會沒有感情!有錢好掙要去掙,活我們都會幫著替你幹。”又有人說……

飯桌上邊吃邊交談,相互溝通,人心中的疙瘩解開了,別扭消散了,多了一份理解,多了一份寬容,爸爸做起事情又可以像以前一樣順暢起來。但是,埋進心底的嫉妒是那麼容易根除的嗎?它根深蒂固,就像腳上的硬皮廯,這一刻消除了,過了不久又冒起來。嫉妒和不滿、抱怨是一對情人,如影隨形——嫉妒湧上心頭,不滿抱怨的情緒立刻跟著來——前一陣的壓下去了,後一陣的如同大海裏撲向海灘的滔滔巨浪,來得更加強勁,更加猛烈,更加猖狂……為了生意,為了能相安無事,爸爸必須花心思去周旋,去應酬,睜開敏銳的眼睛,去撲滅人心中燃起的嫉妒之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難道不是壓在爸爸身上的一塊無形的巨石嗎?

爸爸所要承受的第二方麵的壓力,源於生意上的客戶。改革初期,冷凍廠四周加工鮮魚的魚棚零零星星散落其間,生意規模不大,名氣也跟著小,能找上這個地方來販賣筐簍的生意人,寥寥幾個,魚棚老板常常筐簍不夠用,就帶著錢找上爸爸,要爸爸替他運些筐簍用,解燃眉之急。那時做生意用不著花功夫去找客戶,幾乎不用本錢,雖然小,掙到的錢不多,但省事省心。錢捏在手的生意誰不會做?……這樣的情形隻經過一小段時間,很快,冷凍廠周圍的空地全都搭起了魚棚,密密麻麻,每天天一放亮,就顯現出一片熱鬧非凡的熱鬧景象,人來人往,人聲嘈雜。這裏成了寶地,名聲漸漸響亮,生意人憑著自己狗一樣靈敏的鼻子從四處尋來,去魚棚登門拜訪,推銷筐簍。這一行當競爭漸趨激烈,我們好景不再——既然有那麼多人爭搶著往家門口送貨,那些個體老板還用得著求別人替自己收筐簍嗎?我們的好日子還能繼續下去嗎?……為了生意,爸爸必須和別的生意人一樣,到人家麵前去推銷筐簍,低聲下氣,長一句短一句地乞求,斤斤計較——既要把貨賣出去,又要獲取一點利潤,這是省心的事嗎?這簡直是一場戰鬥!

廠裏有兩位職工,一個較年輕,身材高挑瘦削;一個較矮,身寬體胖——這兩人改革初期就停薪留職下海經商,租用廠裏的空地,搭起魚棚做起加工魚的個體老板,生意規模不小,一個搭在廠南端,一個搭在廠北邊。他們兩人和我爸同是一個廠裏的職工,彼此熟識,知道我們家鄉一帶是編製筐簍的地方,就叫爸爸替他們進些筐簍,用於包裝加工好的魚——他們成了爸爸生意上一批最早的客戶中的成員。他們精明,生意上人看得準,行情也把握得住,生意掙錢;他們說話算話,雖然也欠賬,但魚一出手有了周轉資金,會馬上還錢——不像有些人今天說明天還債、明天說後天還債,一天拖過一天,一年拖過一年,一直耗著怎麼也不肯還!他們筐簍用量大,錢性直,是難得的好主顧,所以最容易丟失!把他們捧在手心裏,像寶貝一樣精心嗬護,可稍不留神手微微鬆那麼一下,它驟然滑落,碎了一地!為了保住他們,爸爸小心翼翼、絞盡腦汁、費盡心力,到了末了全不頂用,他們仍舍你而去!誰叫他們是那麼誘人的主顧?生意場中的人,誰會不早早就惦記上呢?被一群手腕高明的生意人盯上,我們家的那點好事怎能維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