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們家到海邊的小漁村,有七八十公裏遠,要經過許多鄉鎮,大多鄉鎮財政所稅務所的承包人在路邊設卡查收稅費,明明我們手續齊全,稅費額已經繳足,碰上那些人,他們總會再尋出一些名目叫我們再繳一些稅費——這一處繳,下一處還得繳,下一處的下一處若又碰上查收稅費的仍舊必須得繳,否則不放行,沒有爭辯的餘地……一處一處地繳稅費,一車魚筐魚簍本錢才那麼一點點,哪能掙到什麼錢?另外,運筐簍還要躲著交警。從黃村、田厝運小魚籃子到我們村,走的是山路、村道,沒有巡邏的交警,我們可以肆無忌憚,由著性子趕路,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方便就在什麼時候走。筐筐簍簍不值錢,重量輕,但體積大,用手扶拖拉機運時必須加寬增高很多才能運去一定的數量,才能掙得一點錢。從我們村到海邊的小漁村,走的是大路是國道,路上有警車巡邏、有交警盤查,一碰上交警一切都完了:超寬超高,罰款、扣司機扣車——連同一車滿滿的貨物也扣!為了司機,為了取出被扣的車,必須求爺爺告奶奶地找關係,磨破嘴皮跑斷雙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心疼也得大把大把花錢——沒錢誰認識你啊?辛辛苦苦掙得一些錢,攢下一些錢,多舍不得就那樣拿出去?可是不拿不行,一狠心拿出去了,可人家還嫌少,愛理不理的,你必須再回家想辦法籌錢。好容易籌到錢重回到人家麵前低聲下氣地說好話,不光花了冤枉錢,好些天的生意給耽誤了,還受一肚子氣!
為了躲開收稅費的人,為了躲開交警,我們不能在白天走,在半夜走。每天下午,我們從黃村、田厝運來的小魚籃子,或者在我們自己村裝車的魚筐魚簍,先載到挺好的村子裏去,半夜我趕到那裏和他一起上路……夜裏一點多鬧鈴響了,我便躡手躡腳地起床、穿衣,生怕弄出一些響動,驚醒了母親。盡管我用了十二分的努力,起床、穿衣、走路的聲響十分細小,母親在我起床的時候,還是喊了起來:“兒子。”
“嗯。”我應道。
“哎,要掙點錢真不容易,天天都得半夜三更起程……路上注意點,啊!”媽媽一邊歎息,一邊反複叮嚀。那話語裏的意思我懂,話語裏凝聚著的沉甸甸的感情我更能感受到!母親一方麵希望自己的孩子爭氣、吃苦、顧家,努力地掙錢,改變家庭落後麵貌,改善生活條件,自己臉上有光,一方麵因為自己的孩子年紀輕輕就得受那麼大的苦,心裏舍不得,難過!
“媽,我不累,別擔心,好好睡!”
“別忘了帶件厚衣服,夜裏坐拖拉機風大。嗯……哎……”
我開、關房門的時候,清清楚楚地聽到母親翻了一次又一次身——她怎麼能有安穩覺?她的心緊緊地拴在兒子的身上,兒子的身影往上移,那顆心就緊緊往上吊起,兒子的身影往下移,那顆心就倏地往下落……心老這麼起起伏伏,一雙眼睛怎能閉得下?收貨回來的兒子,汗涔涔地踏進家門,喊了聲“媽”,她縮緊的心終於能夠稍稍放鬆,繃緊的臉上綻開一絲笑容……等到兒子睡下了,她自己也能躺下,眼前晃動著兒子半夜趕路送貨、白天烈日下卸貨的情形,哪能睡得著覺?
屋外,沒有風,空氣清涼,沁人肺腑,令人心曠神怡。深夜山鄉顯得那麼靜謐,身後的村子、路邊一動不動的樹、遠處朦朦朧朧的山巒,全都浸入沉沉的夢鄉之中。青蛙和蟋蟀,他們舉辦的愛情盛宴,依舊處在高潮之中,求愛的歌聲不絕於耳,粗細各異、長短不同、層層疊疊,彙成一片波濤洶湧的聲浪,驚心動魄。天空藍瑩瑩的,深邃高遠。繁星密布,有的亮如寶石,有的暗似冰屑;有的大如雞蛋,有的小似蟻卵……它們似乎被如此浩大的約會場麵所吸引,雜亂無章地懸於空中,眨著驚奇的眼睛俯瞰著大地……在星空下,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我不慌不忙地朝前走著,甩下一串“嚓嚓”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