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三十出頭,大兒子六歲,小的是一對龍鳳胎,剛會趔趔趄趄走路,老婆在家照顧幾個孩子,是一個不識字的鄉下姑娘,模樣端正,能知理顧大局,上敬公婆下恤老公幼兒。他身材瘦小,手腳靈活,動作敏捷。圓圓的小腦袋,寬額頭,尖下巴,小鼻子小嘴,整個臉盤看起來就像一個倒放的正三角形,發亮的額頭往外凸,一雙眼睛往裏陷下——這雙眼睛非常特別,又大又圓,烏黑的眼珠閃閃發亮,一刻不停地骨碌碌轉動……從這一雙眼睛人們可以一眼下結論:這是一個不錯的鄉下青年,頭腦靈活,耳聰目明,是一個吃“活飯”的人。他能說會道,和他相處一處,那張嘴不知疲倦似地一刻也不肯停下,老是把他肚子裏的話往外倒————他說他自己、他家裏,也說別的……
“父母一共生了我們五個兄弟,僅憑一雙手在生產隊掙工分,能喂飽肚子把我們養大就不容易了,哪還能顧上別的?人生的路怎麼走,日子如何過,全都得靠自己。初中一畢業我就去找村書記,訴說自己的苦處,要求大隊派我到縣裏去參加‘鄉村拖拉機手’培訓,混出一本駕駛證。手藝在身,掙兩個錢比較容易,做起事較省心省力……年紀大了,終身大事也得靠自己,該找誰呢?上哪兒找、找什麼樣的姑娘呢?所有的一切都必須動腦筋。有一陣子,我被人家顧去開拖拉機運石頭、運沙子,看到一個姑娘苗條漂亮——就看那麼一眼,我就睡不著覺、吃飯不覺到香,眼前老晃——那臉、那眼睛、那乳房、那腰,揪緊我的心,整天丟了魂魄似的,暗下決心:‘這輩子一定要娶她為老婆,別的寧可不要!’我們鄉下,十八九歲的姑娘常常聚在某一間比較空閑的房裏做竹蔑,我很快打聽著了她跟誰在一處、在哪一家,就抽空往那裏鑽,有時買糖,有時買水果……一開始那姑娘看不上我——我家條件不好、我的模樣不好看,哪家姑娘能喜歡上我?姑娘知道了我的心思,見我去了那裏,就不給我好臉色看,瞪眼跺腳使性子……誰沒有自尊心?誰能會不被傷害?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是隻癩蛤蟆,那姑娘是隻天鵝,癩蛤蟆容易吃上天鵝肉?既然想吃天鵝肉,吃那點苦算什麼?於是我對她的反應故意視而不見,依舊嘻嘻哈哈,一來機會我就和她套近乎……她居然那麼煩我,不願見我躲到別的地方去!我急了,發誓:‘看不起我,不要我,我要定你了,一輩子要粘住你,你躲到哪兒我也要把你挖出來!’費了不多會兒工夫,我又找著了她躲著的地方……或許是我的真情打動了她,或是我身上有開手扶拖拉機的手藝,或是兩方麵的原因,她終於和我好上了。我心裏甭說有多高興啦!可是好事多磨,姑娘答應了,他家裏不願意——‘去找別的姑娘,我們家裏的還沒長大,怎能當新娘子?’姑娘的父母多麼精明,不當麵明說出不肯把閨女嫁給我的真正原因,絮絮叨叨地用這樣的話來推脫,‘小夥子別耽誤了自己,去找別的姑娘成家。’背地裏,她對自己的女兒軟硬兼施:‘你怎麼看會看上那樣的人?那種人有什麼好?……他父母那麼老了,不會勞動,兄弟那麼多,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跟上那樣的男人有好日子過?乖,聽話,別去吃那苦果子。’又說:‘你不聽話,別來認我們,我們沒有你這閨女!你不聽話還與他交往,我們把你的腿敲斷!’他們下了氣力、下了功夫,我更來了狠勁:你們不願意是嗎?那好,我們走著瞧!反正我要的是你們的閨女而不是你們,隻要姑娘願意,你們願不願意有何幹係?於是,背地裏我加倍對那姑娘好,給她買衣服,把開拖拉機掙來的錢交給她藏……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給予她的那份感情聚集在她心裏越來越厚,我親了她,我摸了她,後來我把她睡了……她肚子終於鼓起來,我高興了:這下子你們還願不願意把女兒嫁給我?”
說到這裏,他不由得“噗嗤”一聲笑起來,既狡猾又得意。又說:“不過,薑還是老的辣,上了年紀的人看問題看得透、看得準————剛一成家,兒子緊跟著就來,什麼都靠我一人,日子確實過得苦,幸虧丈人丈母娘藏藏掖掖地不斷拿些東西周濟我們,我們勉勉強強得以把日子過下去……給人家開車,流血流汗,從日出忙到日落,我每日就掙那麼幾十塊錢,而東家就憑一輛車、耗一點油,能從我身上掙一兩百塊錢!那是用我身上的血汗、用命換來的剩餘價值,全給他剝削了去,我的心疼!我決定買車,可窮得叮當響,怎麼買車?我就去借,借‘高利貸’,兩分不肯就給兩分半,兩分半不肯就出三分……那些有錢人,對著母雞屁股底下的金蛋眼睛放光,對著三分四分的利錢會不動心?不幾天,七八千塊錢到手了,就買回了一兩手扶拖拉機……開著開著才發覺,車雖是自己的要攢到錢也不容易,不像先前見到的想到的那樣簡單,錢像水一樣它是會流的,從一隻手流進來,從另一隻手的指縫流出去————一些化成柴米油鹽,更多的是跑進高利貸者的懷裏,成了生金蛋的小母雞————每個月得付三四百塊錢的利錢,扣除家庭開銷,一個月下來一分不剩。以前受東家剝削,現在受放高利貸的剝削,窮人家過日子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