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2)

因為我們家做成了販賣魚筐魚簍的生意,雖說規模很小,但仍舊有許多人跑上門來想沾些光掙點錢,替我們在他們自己的村子裏收些筐簍。粵東山區黃村一個叫如華的人,不知從那裏探聽到我們家的情況,一次又一次地趕上我家,不停地說他願意替我們收筐簍……他說自己剛三十出頭,我卻覺得他有四十多歲——他是那麼不起眼:頭有些大,頭發枯澀而淩亂,臉上部分稍大,下巴尖細,顯得很不勻稱;常年的風吹日曬,麵色醬紫,額頭眼角嘴邊過早刻下一道道的皺紋——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從陶甕裏掏出的陳年蘿卜幹;一雙大眼睛雖有光芒,但顯得很憂鬱,別人看了極不舒服;眉頭蹙縮,兩撇眉毛似乎拚命往中間擠壓;鼻子短小,兩個小孔似要用力掙脫束縛一個勁兒地朝向天空,鼻孔下邊的一道薄嘴唇也不聽話在使勁向上翻,害得他一口又黑又不整齊的牙齒暴露無遺。好像有誰故意為難他迫害他似的,整日哭喪著臉,但偶爾也笑——有時是出於禮節對人笑,有時是求助與人而訕笑,有時是縫上喜事因真情流露而笑——他不笑倒好,一笑樣子更難看,叫人覺得更為難受。他很敏感,我們並沒有把我們這種感覺當麵對他說出來,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似乎怕傷害到我們似的來個緊急刹車努力止住——於是那點罕見的笑容眨眼間消逝了,他的愁苦的表情雕出的一樣久久留在那張臉上……他的身材也叫人覺得別扭,手腳短身軀長,因為消瘦穿在身上的衣褲顯得空空蕩蕩,衣袖庫管挽了好幾圈,才露出雞爪一樣的手和滿是裂開口子的腳板……

“怎麼能叫那樣的人幫你們收筐子收簍子?”有人說,“那種人會收到東西?”

我們看不起他。

他不吭不卑,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翻越幾十裏的山路,一次又一次地來到我們家求我們:“有錢就收有東西——你們有錢我收不到貨?我們一家都是老實人,你們交代我做事穩當,吃不到虧!要是不相信,我們兩家就試兩趟——真的不行你們再找別的也不遲。”

他的軟磨硬泡、他的堅韌不拔使我們動了心,他的憨厚老實的模樣使我們下決心——在黃村叫他替我們收東西。

黃村傍山而建,主體是一個圓土樓,外麵圍著兩半圈黑瓦泥牆的土坯房——就像有一個人張開雙臂把圓土樓抱在懷裏,自己又被身後另外一個用一模一樣的姿勢擁抱著。圓樓的前麵是一口池塘,池塘邊有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再過去是一帶狹長的稻田,稻田的中間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常年淙淙地流淌著……如華的家不在圓樓內,在第一個半圈靠左的地方——不管是外觀,還是屋內的情形,跟我們的圓土樓差不多。土黃色的泥牆,苔跡斑斑的黑瓦,發黑的房梁,搖搖蕩蕩的蛛絲,進門靠左的灶頭,彌漫其間的成分複雜的氣味——有哪一樣不跟我們那裏的房子相似?他的家還有獨特之處,在床頭豎起一排六七十公分高的木柵欄,圍起一小塊地方,裏麵養著一頭兩排乳房拖地、雙耳下垂的小黑母豬——隨著這多出的風景,房子裏也增添許多氣味——豬屎豬尿濃烈的臭味、小豬身上的腥臭味、豬食餿腐味……

盡管收入有限,但我們到那裏的時候,他總要弄出一桌較為豐盛的食物款待我們。我們一年做七八個月的生意,每個月從他這裏運走上千筒的小魚籃子,雖說每筒隻補一塊八毛的手續費,但一年下來有一筆不小的收入——而且掙來這些錢不用費多大的氣力,去跑跑腿費費口舌而已……八十年代末爸爸的工資一個月才兩百多塊,我從師範畢業剛參加工作工資不足一百,那五六千塊的手續費不啻是一筆天文數字,難怪“代收”這項活兒能有那麼大的吸引力!難怪他會走那麼多路到我們家裏來不厭其煩地訴說攬那活兒?在他眼裏我們是一個小財神,難怪他對我們這麼客氣?難怪自己條件差生活拮據仍然要炒出一桌好菜招待我們?……我細致觀察,他千方百計攬活兒,除了增加收入外,還有更深的目的——他似乎在利用這件事向身邊的人炫耀:我雖然窮,雖然模樣不太好,年歲也大了點,但腦子好會做生意會掙錢,用得著去愁找不到老婆?這種念想裏麵,飽含著更急更大的願望,有某一個姑娘能慧眼識珠看到自己身上的這一優點愛上自己,願意當自己的新娘子……

盡管他很客氣,盡管他用大鐵鍋炒出的菜又綠又脆,盡管浸過醬油和勻番薯粉的肉片經大鐵鍋猛火熱炒又香甜又嫩,但是我吃不下飯!

“你怎麼啦?”每當這時,如華便放下碗擱下筷子瞪著我說,“我炒的菜不好吃?”

“不不不!你炒的菜太好吃了。”

一說完,我急忙夾起一些菜放進碗裏,裝著大口大口地嘴裏扒飯——吃飯時,聞著酸甜臭鹹混雜一處的濃烈的氣味,耳邊響著母豬呼叫幼崽吃奶的叫聲和幼崽吮吸奶頭叭嘰叭嘰的聲音,那一堆堆豬屎、那一泡泡豬尿似乎一個勁地跑到桌麵來……不嘔吐就萬事大吉,哪還能咽下飯菜?

有時候,在飯桌上不僅嗅覺方麵飽受折磨,聽覺方麵也要受到一番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