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竹器廠也承包給了個人,還有許多人辦起了新的竹器廠,當上老板。媽媽不再去竹器廠編籃子——我們家小小的屋子,又成了“竹器廠”,顯得更加擁擠不堪。我們小小年紀很快就學會了破篾片、編籃底、編筐子。按規格編好的筐子,幾十隻套成一筒,用篾片係牢,做生意的會來收去。那些筐子,有的是用來裝水果的,有的是用來裝蔬菜的,有的是用來裝魚的……不僅我們家,圓樓裏所有的家庭都成了“竹器廠”。大家即使在農忙季節一停下手中的農活,也操刀劈竹破篾、編底編筐子。大人忙,小孩也不得閑——人在小學校裏,家裏早就留了一地的篾片,等著我們去編成底兒……雖然緊張忙碌,又苦又累,可是人人心裏高興——責任田裏種出來的米穀夠一家人吃,不用為肚皮發愁,每天賣籃子又有百八十塊現金揣入口袋中,能不高興?一入夜剛丟下飯碗,女人們就坐在門外的小竹凳上,就著簷下那盞燈泡投下的淡淡的光明裏編起了籃子;男人勁大,自覺地操刀破竹,弄出陣陣劈裏啪啦的爆響。大家比賽似地幹著手中的活,我怕你幹多了活,你又怕被我趕超了。忙著的時候覺不到困,夜深了歇下手中的活,才發覺手腳酸麻,身子有些飄,走路踉踉蹌蹌……但是,那一小疊一小疊的鈔票,就像一盞燈,閃耀著耀眼的光芒,引誘著他們往前走——第二天天一亮,他們就又從床上爬起來,開始了那些重複著的繁重單調的勞作。能不累嗎?要不是被錢引誘著了,哪個肯這麼幹活?大人們個個顧錢不顧命!自家山上的竹子不夠用,許多生意人就從外地調運回來賣……編好的筐子被運到外地賣……每天有多少竹子運進來?有多少筐子運出去?不知道。一整天,我們眼前老晃蕩著來來往往運竹子筐子的車輛:有的是手扶拖拉機,有的是四輪小農用車……人人都覺得忙,圓樓裏的、圓樓外的、做買賣的,大家恨不得身上多長出八雙、十雙手,對付像頭頂上虱子一般多的活計。
爸爸工作的地方——海邊,變化也大。通往冷凍廠大路兩邊,是一大片田地,種著一畦一畦的地瓜,夾雜其間零零碎碎還種著一些蔬菜——不知什麼時候起,上麵搭起了加工鮮魚的板棚,先是零星幾家,孤單單地挺立在碧綠碧綠的田地中……樣式相近的板棚不斷地湧現,一家接一家,連成一排排……一眨眼,諾大的一片田地搭滿了這樣的板棚。排排板棚之間,留出很寬的空地,用水泥澆築成平地,用來曬各種魚幹。每天太陽剛剛升起,漁船滿載而歸,停靠在冷凍廠前麵的碼頭上,這時候冷凍廠的周圍顯得特別繁忙:碼頭和漁船之間鋪上厚木板,對對女人從船上扛下一大筐一大筐的鮮魚,一手搭扶著肩上的竹杠,一手前前後後飛快地擺動,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從船上下來一路小跑,魚貫而行,穿行於黑褐色的魚棚之間,動作整齊劃一,方向一致,密密麻麻……從遠處看去,就像一群群搬動食物的螞蟻;從近處看,那些女人個個肌肉結實、膀粗腰圓、膚色醬紫——那臉、那裸露的手臂,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耀眼的光芒雖一閃而過,留給人的鮮明的印象。她們此時心裏隻裝著一件事,方向明確,目光堅定,腳步豪邁有力,大海、藍天、白雲、路邊的小花,所有這一切都被拋到遙遠的世界裏。對女人若是從你的身邊掠過,裹挾而來的風強勁有力,地麵顫動!當你驚愕地抬頭凝望時,她們已遠離而去,丟下一個壯碩的背影,一個又大又圓飛快地扭動著的屁股……
海邊加工魚、販賣魚的個體戶多起來,用來包裝的筐筐簍簍的需求跟著漸漸大起來。有些老板知道我們村是出了名的編筐編簍的地方,就找我父親,要我父親幫助買回一些筐簍用。於是我們家做上了販賣筐筐簍簍的小生意。起先,老板有交代、有付錢,父親就從廠裏抽空回到家裏,販運一些筐簍,叫人用“手扶拖拉機”運到海邊的魚棚還給人家——父親每個月在筐簍緊張時就湊湊熱鬧,做那麼三五趟,規模雖然小,利潤也薄,但實打實,現金交易沒有風險,夏秋兩季一個月能多收三五百塊——這些錢不是一筆小數目,那時候工作了幾十年的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才一百多塊。一個小家庭糧食夠吃,自家地裏種出的蔬菜也自給自足,一個月能多出三五百塊的收入,日子能不過得舒心?生意小,不起眼,旁人也看不出運一趟能掙出一個月的工資,父親做生意並未招來嫉妒和不滿,因此,和同事們處得很融洽。有老板交代要筐簍時,父親要回家,身邊有些同事就會爽朗地說:“呀,放心地回去,這一班我先替你頂著,等你回廠後我忙時你再來頂我的班!”一句體貼的話語,久久地溫暖著人的心窩,也把一份恩情深深地鐫刻在我們的心坎上,逢年過節父親就會帶上一份薄禮到那人家裏去拜訪……後來,做筐簍的生意人紛紛跑到海邊來——那些在實行農村責任製前屢遭批鬥的轉搞“投機倒把”的家夥,鼻子特靈,像狗一樣,手腕高明——這樣的人一擠進來,生意能容易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