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做了這些小生意,鄰近的粵東山區的一些小村子,有人為了賺取一些代收費找到我們家,說願意幫我們代收小簍子、小筐子,由此我們又交上一些朋友。那些村子,比我們這裏偏僻多了。出了圓樓門,沿公路往北走不遠,有一條小泥路連著,一直往西延伸——那路坑坑窪窪,彎彎曲曲,在群山的夾縫間穿來穿去——路雖然小、難走,卻是我們這一帶的連接閩粵的交通要道……每當我們要前去那些地方收些筐簍,父親或者母親就會帶上錢騎自行車前往——稍後我和妹妹長大了些,常替父母去到那些村子的朋友家裏交代一些事情。沿著綠樹和翠竹掩映的小路穿行,拐過一道道彎,滑下一條條陡峭的山嶺,出現一塊小盆地——春天,禾苗插過不久,一片嫩綠,上麵飄著蒙蒙的霧氣,顯得清新而又縹緲;入夏,水稻孕穗了,長勢旺盛,綠中透點淡黃,整塊地就像鋪上了地毯,厚重而又明亮;稻子熟透了,不管是盛夏,還是秋天,展現在眼前的是耀眼的金黃色,乳白色的霧氣裏隨風帶來陣陣稻香,沁人心脾……盆地的中間,離山腳很遠的地方,根根麻竹往天空聳起,到末梢因竹葉的茂盛和厚重而往下倒垂——這些麻竹一字排開,疏密有致,層次分明,婀娜多姿,宛如某一位畫家用巧手畫在淺藍的天空中的水墨畫一般,令人讚歎!若遇上有霧的天氣,遠處的景物隱去了,那些麻竹漂浮在白茫茫的霧上依舊呈現在眼前,影影綽綽,另有一番韻味。田野上空偶爾出現幾隻白鷺,它們拍打著潔白的翅膀,像精靈一樣優雅地從這邊飛向那一邊,這時候的風景更美。盆地的另一邊,田野的盡頭,一帶青山下,錯落有致地點著幾個小黑的——那是幾個小村子,我們收小筐簍的地方。處在南邊的叫黃村,北邊的叫田厝村。
每一趟生意,我們總要在那兩個村子裝一些小筐簍,再到我們村裝一些大筐,到半夜才啟程趕往海邊的小漁村——裝裝卸卸,披星戴月,風雨兼程,坐“手扶拖拉機”來回走兩百公裏路,這是非常辛苦的差事。我們做這些小生意,為掙些小錢,不僅身體必須承受這些苦累,精神上還經常受到壓迫——身體承受的苦累我們忍受得了,精神上的壓迫的確叫人難以忍受……
一年暑假的某一天,我陪父親押著一“手扶拖拉機”的大筐小簍到海邊,給人家送貨。到達海邊的時候,太陽剛升起來,陽光一照到地麵,就顯示出它的威力,叫人感受到陣陣襲人的熱氣。我們把車停在路旁,父親叫我和司機休息,自己邁開兩腿,匆匆忙忙地趕往幾家魚棚……一會兒他回來了,說:“他們都在家,我們抓緊時間把貨給人家送去,晚了太陽毒,人受不了!”
於是我們解開繩索,翻下筐簍,父親彎下腰扛起一筒大筐子,一邊吃力地站起來往前走,一邊說:“兒子,你力氣小就扛一筒小魚簍,跟著爸,我們把貨趕緊送給人家。”父親呼哧呼哧地走在前頭,我呼哧呼哧地跟在後頭,司機悠閑地收拾著地上的繩索……一趟去一趟回,不知走了多少次,肩膀疼得不得了,手臂麻了,腿疼得邁不動,可是回到車旁,卸在路旁的筐筐簍簍依舊像小山一樣,好像怎麼搬都搬不完似的,我看了心裏發毛。父親看出我的心思,對我說:“兒子,你歇會兒吧。”說完,他蹲下身子摟起一大筒筐子擱往肩上,猛一使勁,“噌”地一下站起來,想往前急走,可趔趔趄趄費了好大勁才穩住自己沒摔倒地上……他的身影在眼前晃動,我情不自禁地想:我沒跟到海邊的時候,一車那麼多的筐簍,父親一個人搬,得承受多大苦?吃了那些苦,受了那些累,他有在媽媽、我、妹妹和弟弟麵前訴說過、抱怨過?這樣不顧命地幹活是為了什麼?是為了他自己嗎?……我的眼淚似乎要掉下來了,趕緊抱起一筒小簍子擱上肩膀,小跑著跟上父親……忙著忙著,我們暫時忘記了苦痛,太陽不知不覺間已爬得很高,我們送出去很多的貨,大概隻剩下三分之一。我們回到車旁,父親叫我歇下,自己到路旁的小店裏買回三罐冰鎮飲料,一罐遞給司機,一罐遞給我——一接過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擰開瓶蓋,仰起脖子往口裏倒——一陣透心涼,猛喘幾口氣,人稍稍舒服了些,看到一棵樹趕緊走過去,攤坐在一團樹蔭下,骨頭像散了架似的,渾身軟軟的一點勁也沒有。父親也走了過來,就在我身旁坐下。這時我看他看得更清楚了:那不再是我小時候看到的樣子,又白又結實,腰板挺得直直的,顯得又威武又帥氣——他明顯地瘦下去了,醬紫的臉上刻下一道道又粗又長的皺紋,汗珠從狹小的額頭不停地往外冒,漸漸地變大,倏地沿麵頰往下掉落,流進條條紋溝,反射出點點亮光;有的汗珠掛在長長的眉毛上,宛若秋晨草兒葉尖上顆顆露珠,亮晶晶的;背已經彎曲,瘦小的身子顯得很單薄,穿在身上的短袖白汗衫早已濕透,兩塊肩胛骨高高地拱起,特別突兀醒目……他顯得那樣疲勞,仿佛是一棵將要渴死的發蔫的小蔬菜,沒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