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樓屋頂底下的小喇叭突然不響了,沒過多久又不見了,連接小喇叭的電線也被人偷剪去賣。小時候一到夜裏,圓樓裏的電燈一齊亮起,到處亮堂堂的,可是現在一天天變暗,最後成了紅紅的一絲,仿佛一點火星被風一吹就要熄滅,半死不活。
“世道變了,怎麼會這樣?”有人說。
“怎麼會這樣?大家燒熱水洗澡用大電爐燒、熬豬菜用大電爐燒、炒菜煮飯用大電爐燒……一個小水電站哪來那麼多電?”另一個人回答說。
“就沒人管了嗎?”
“大隊就散了一樣,有誰去管?誰又管得了呢?社員有那個能聽話呢?”
兩個人議論一番、感歎一番,搖著頭……
白天更是一片混亂。小時候跟母親山上撿柴,隻能偷偷地砍下碗口粗的小鬆柏,輪成一小截一小截裝進筐子裏??——筐子四周鑲上樹葉,最後在筐子上麵壘起高高的雜草、幹樹葉才敢小心翼翼地挑回家……突然有一天這種偷偷摸摸的盜竊行為成為明目張膽的掠奪,全村幾千號人似乎全到山上去砍樹,有的扛著木頭往回走,有的提著斧頭、砍刀往山上跑,個個形色匆匆、氣喘籲籲、汗流夾背,彼此顧不上打個招呼一個勁趕路,仿佛眼前寶庫的大門敞開著,稍稍一分神或喘一口氣就拿不到寶物……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隻要有一點力氣全都出動“奪寶”。有力氣的抬回一根根可當房梁的上好木料,沒力氣的就砍下隻有小樹扛回當柴燒……站在村口往外看,遠處蜿蜿蜒蜒往上伸展的黃土路滿是上下移動的黑點,就像一群一群搬動東西的螞蟻。耳朵裏回響著一陣陣斧鉞斫砍樹木爆出的鈍響,近響遠弱,此起彼伏,其間夾雜著人們尖利的叫喊聲和樹木頹然倒地的巨響……
我媽去奶奶去,我和妹妹也去!我們老弱婦孺,沒人家的力氣,隻搶回一些隻長出地皮不久的小樹當柴燒。奶奶頭上的花白頭發弄亂了,一綹一綹滑下來。媽媽的肩膀脫了一層一層皮,滲出了血,可依舊咬緊牙從山上扛回一截截木頭。妹妹呼哧呼哧地喘氣,跟在媽媽背後一路小跑,雙手扶住擱在她肩上的一小段和她手臂一般粗的“木棒”,小臉蛋憋得通紅通紅的,像燜熟的大蝦急匆匆地走著……恰逢是星期天,父親從冷凍廠回來,看到這些情形,趕到村口,驚奇地連聲說: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嗯……哈……嗯……”人家隻顧著趕路,沒有功夫應答,胡亂地從嘴巴吐出這樣的聲音。
好容易見到母親,母親把百來斤的一截木頭丟到父親的肩上,說:“你看著孩子和媽,和他們一道先回去,我再到山上……”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小跑著的人群裏。父親瞪大眼睛,張開空洞的嘴巴,沒喊出聲音來——他知道叫喚不起作用,索性不叫!他愛憐地看著年邁的奶奶和我兄妹倆,說道:“別急,慢慢走,別摔著。”
圓樓大門前、每家每戶的前前後後,橫七豎八地堆著一堆堆木頭,有的像小山——我們家隻在屋後擺著一小堆。我和妹妹把肩上的“小木棒”仍在上麵,長長地喘口氣,心裏想著:要是能不再去山上扛木頭該有多好!奶奶把肩上的一小段木頭扔在上麵,急匆匆地又要往山上去,父親一把扯住了奶奶的手說:“別去——路那麼滑、人那麼密,被撞著摔傷怎麼了得?那幾節木頭,隻能當柴燒,值幾個錢?媽,你要去我也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