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68年出生,童年時光處在“****”中後期,或許是“革命”浪潮的滾滾潮頭已經翻過,或許是我們這裏地處窮鄉僻壤觸及的隻是餘波細浪,或許這裏的人都是身處底層的草根翻不起什麼浪花……電影電視劇裏觸目驚心的打鬥場麵,我沒有見過。但是,我們圓樓烙下的時代烙印,也很鮮明、強烈,牢牢地刻在我幼小的心靈裏!
樓門簷下的小廣播成天喊著“一片形勢大好”的口號,播放著《龍江頌》、《紅燈記》這些京劇歌曲;刷得粉白的牆壁寫著鬥大的紅字“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世界上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諸如此類的標語,標語旁邊畫著毛主席像,金光閃閃;很多房門寫著對聯“天天讀毛主席書,時時聽毛主席話”……我們家兩間房之間的牆壁比較寬,被畫出一個藍色的方框,靠上方寫著“毛主席語錄”,靠下一點寫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這些話語。我常常看到,一長串的“牛鬼蛇神”被荷槍的民兵押著,“哐哐”地敲著銅鑼遊街遊到我們圓樓。那些人,頭戴高筒白紙帽,胸掛白色大紙牌,低首俯身,緩緩而行——紙牌上寫著亮晃晃的黑字,有的是“地主、富農”,有的是“壞分子”,有的是“盜竊”,有的是“搞破鞋”……那一張張紙牌是一張張標簽,個個醒目的大黑字標出了每個人的身份,也標出了每個人的恥辱。他們是鬥爭的對象,不僅要下地幹活掙工分,還要常常被揪出來批鬥,接受貧下中農的教育改造……
大人們心裏清楚,要抓“革命”,更要促生產——“革命”革不來吃的東西,莊稼人隻有踏踏實實地下地耕作種出莊稼才能過好日子,生產勞動抓緊了打出糧食,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才有飯吃,不至於餓肚皮。人們把精力主要放在生產勞動上,“風頭”來了才搞出那麼些運動。
圓樓後麵,緊挨圓樓,有一溜土坯矮瓦房,是生產隊隊址和倉庫。瓦房前的一塊寬闊的水泥澆築的平地,是曬穀坪。每年夏季或秋季,稻穀收割了,就挑到上麵曬。稻穀曬幹了,叔叔嬸嬸就把它們挑進倉庫裏。生產隊裏有出納員、保管員,進出庫的東西都記賬……末了,顆粒歸倉,除去繳給國家的公糧,餘下的按人口平均分,叫分口糧——掙足工分的家庭,能分到足額的糧食;掙不足的,經過折算,缺多少就少分多少糧食。有的家庭勞力多勞力壯,工分掙得多,口糧分得足,年末還可以分到幾百塊錢的紅利。一家八九口人,正常年份分配到的口糧緊緊有七八百斤穀子、三五挑地瓜。我們家,我和弟弟妹妹都很小,三叔讀中學,媽媽去大隊竹器廠幹活,爸爸在遠方的兵工廠工作,能下田幹活的就隻年老的爺爺奶奶兩個勞力,掙的工分少,是個大“缺糧戶”,能分得到的遠不是七八百斤穀子和三五挑地瓜!口糧分得少,糧食不夠吃,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一日三餐盡吃粥——那粥盛在碗裏隻漂浮著一小撮熬得發糊的米粒,稀得能照出人的影子——嚴格地講那不是粥,隻是米湯!吃的菜常年是鹹蘿卜,要麼幹的,要麼濕的,偶爾也吃自家種出的青菜。很少有肉吃,油也吃得少。因為沒錢,平時不割肉,逢上過節或某位祖宗的祭日,家裏才去割一小塊回來。肉割回來,用白開水煮熟,盛在繪有大青鯉魚的瓷盤裏拿去祭拜。拜完了回到家裏,奶奶在瓷盤裏倒上整碗的粗鹽,幾乎把肉埋起來;接著,她又把那盤豬肉裝進篾片編成的大吊籃,雙手托起大吊籃吊在樓板下釘在椽木的大鐵釘上——那是怕老鼠、貓偷吃。炒菜時,奶奶取下吊籃端出盤子,把肉鏟進鍋裏,在燒紅的大鐵鍋轉兩圈,印下些許亮亮的油跡,趕忙將肉鏟回盤裏……奶奶不讓豬肉在鍋裏煎太久,流出太多的油,是為了盡量拖長豬肉的使用時間——一塊肉煎得又薄又焦仍舍不得吃。“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要保證天天能吃上油,下一次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割回肉,持家的人若不精打細算儉省著用,怎麼把日子過下去?……因為缺少糧食,奶奶為了我們不至於太饑餓,每餐都用飯勺撈出兩三碗幹飯給我們吃,留給大人吃的就更顯得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