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奶奶掰著手指算計,這一頓該吃什麼,下一頓該吃什麼,這一頓該用多少,下一頓該用多少,我們家還是有沒米下鍋的時候——現在,我不記得到底是哪一年,四九五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我玩累了跑回家吃飯……
“奶奶!”我喊了一句。
奶奶看見我回來,笑眯眯地從大鐵鍋裏鏟起一小碗東西,遞到我麵前——那是碗木薯粉,油亮油亮的,裏麵的蒜葉綠得晃眼,像翡翠。太香太誘人了!我劈手奪過碗,抓起筷子,就著碗裏的東西,狼吞虎咽,三兩下就全吞了下去。
“好吃好吃,奶奶!我還要!”我一邊“呼哧呼哧”急喘著粗氣,一邊急急地把碗遞給奶奶。
奶奶接過碗,仍舊笑眯眯地說:“阿狗,鍋裏多得是,別太急吃太快,才不會被噎著!”
我哪管那麼多,一接過碗就一個勁呼呼猛吃……實在吞不下去了,還去咬一大口含在嘴裏,慢慢嚼慢慢咽。旁邊的奶奶眉頭直皺,怕我被撐壞了,反複念叨著:“好了好了,別再吃了,吃太多也不好!”
那一頓飯,我的小肚子被撐得脹脹的。第二天,吃了一整天的木薯粉……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天都整天整天地吃那東西,而且油也沒下,裏邊沒菜,稀稀的又白又粘像糨糊。家人都在吃,我看了有些惡心,情不自禁地皺起眉頭,雖然肚子極餓,也隻勉強嚼一點。到了第七天,我肚子餓想吃飯,奶奶端給我的居然還是那糨糊一樣的東西!
“奶奶!”我睜眼瞪著奶奶,大聲嚷道,“你們喜歡吃,就自己煎一些吃好了。為啥不煮粥老是逼著我吃木薯粉呢?我要吃粥,你要煮粥給我吃!”
我邊氣鼓鼓地說,邊把那碗木薯粉用力往地上摔。那碗滾到灶前才停下來,木薯粉被摔成幾瓣,沾滿塵土。抬頭一看,奶奶眼眶裏猛地滾出滿眶的淚水,嘩嘩地往下流……嘴唇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話,似乎想哭……她邊流淚邊蹲下身子把地上的木薯粉撿到碗裏——那年月一點兒食物弄髒了,大人也不肯扔掉,用水洗一洗重回一次鍋再拿去食用。
“兒子,乖。是媽媽錯了,不能怪奶奶,不能對奶奶沒禮貌!”媽媽看著這一切,急忙跑上來把我攬在懷裏,臉貼著我的小臉說,“媽媽和奶奶明天就煮稀飯給你們吃……”
後來長大了,和奶奶常說起吃木薯粉的事,奶奶說:“怎麼會天天吃?那幾天俺們家沒米了,眼巴巴地等你爸寄錢寄糧票回來,偏等不來;想去借,可到哪去借,家家都難——有的還一連幾天都沒吃東西……奶奶看到你哭,吃不下那東西,心疼得不得了,也沒辦法給你們煮粥吃。”
“以前大家過日子真苦!”我說。
“一日三餐都有得吃,叫苦?”奶奶笑著說,“舊社會,窮人家常常有上頓沒下頓,靠吃樹葉野菜過日子,那才叫苦!奶奶心願低,每日三餐能吃上飯,不餓肚皮,一家大小平安,就心裏高興!”
奶奶在舊社會所過的日子究竟有多苦,我沒經曆過沒體驗過,不知道。吃木薯粉的這一段經曆,卻刻骨銘心,讓我深深地體會到我們家、圓樓裏的人在那一段時間裏日子過得多麼不容易!日子雖然過得艱苦,生活裏雖然有許多磨難,可是阻止不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阻止不了人們對幸福的追求……
春風吹來了,春天到了。在忙碌和期盼中,人們又迎來了春節——這是一年最盛大的節日,是大家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房前屋後,清掃得幹幹淨淨,家家戶戶殺雞宰鴨、蒸粿買肉,門框邊都貼著春聯,人人穿上光豔齊整的新衣——即便是舊的,也洗得幹幹淨淨,穿得整整齊齊。不管老少,不管男女,每張臉都掛著燦爛的笑容……我和妹妹、弟弟更是樂壞了,爸爸從部隊回來和我們團聚,還帶回來許多糖果,有脆的,有軟的——食物匱乏的年代,那些東西對我們的誘惑不知有多麼大!吃糖果時,小弟弟撕開紙往嘴裏一塞,嚼動幾下就囫圇吞了下去;小妹妹則撕下一小塊的紙,用小手抓住送往嘴邊,慢慢地舔,慢慢地舔……結果,弟弟一下子吞完自己的糖果,飛奔上去硬生生地搶下小姐姐手中的糖果……小妹妹又氣又急,“哇哇”大哭起來,不住地用肥嫩的小手背擦眼淚。弟弟不敢搶我的,怕我打。妹妹打得過弟弟,但疼他舍不得打他,所以受盡弟弟的欺負。爸爸看到妹妹哭得那麼凶,趕緊把妹妹扯到一邊,說:“阿妹,別哭,爸這還有。弟弟不乖,等一下爸拿鞭子抽他。”爸爸再抓幾個糖果塞進妹妹身上小花衣裳的衣袋裏,妹妹好容易止住哭泣,躲開小弟弟慢慢品嚐那些糖果。弟弟老遠看到這一切,又飛奔過去,大聲嚷道:“還有,我也要,我也要!”爸爸眼睛瞪著他,喝道:“你這麼不乖,搶姐姐的東西,爸正想拿鞭子抽你呢,還敢上來要!”一年才見一回,爸怎麼舍得打弟弟?等妹妹看不到了,爸爸又抓幾個遞給弟弟,嚴肅地說:“阿狗,今後不能這樣!小小年紀就學搶東西,長大了還了得?”弟弟隻顧吃糖,哪能去理會這話?末了,爸爸也再遞給我幾個糖……